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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工厂路的秘密(2)


  在电子厂的超级帝国中,人人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经验,那经验里还包括恐惧和悲凉。如果继续反抗,事情闹大,命运会朝狰狞方向发展。也许——也许那女工会失业,而老家父母则无法盖起三层楼。权威这样深不可测——即便那权威通过保安的眼神辐射而出。远在日本的董事长,常年在厂里督阵的总经理,财务室的总监,都是权威的象征。于是,那薄如蝉翼的女工低下了头;于是,对某个规定的不满便这样被镇压了下去。

  厂门口关系网的秘密是连环套,需一点点耐心拆解。

  这个秘密,是四岁半男孩帮我厘清的。

  如果我和那些急匆匆赶来,举着照相机或摄像机的人一样,我是不会朝大门口多看一眼的。是啊——那里有什么好看?无非是小商贩摆的小摊点。当时——当阿林帮我揭开这个谜底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在乱茧里找到了根最初的线,袅袅的,丝丝缕缕的,将浩渺现实慢慢地拉扯出来。而那时,我以为自己只是随便坐下来,随便和一个男孩说说话,然后,随便地起身,随便地离去。

  那天我闲散漫步,看到厂门口对面有张钢丝床,老农般脏兮兮:床底垫着纸箱,铺了凉席,被子枕头黄黄粉粉,揉成一团。两个男孩挤在颜色堆里,正在看木柜上的电视。14寸小窗口,播着《熊出没》。见我不请自坐,像松鼠般瞪大眼——这个突然到来的大人,比熊大熊二更让他们兴奋。

  阿杰六岁半,阿林四岁半,可他们长得完全不像——阿杰白皙挺拔,阿林黝黑结实。阿杰宣称:“我是爸爸的宝!”阿林毫不示弱:“我是妈妈的宝!”阿杰穿着鞋子,脸蛋干净;阿林光着脚,套在身上的夹克、牛仔裤皱巴脏污,手指发黑,鼻孔里噙着团液体。阿杰已上小学,有了集体生活,会写自己的名字,会做算术,而阿林尚处蒙昧(尚不能完全理解言语的后果,不能理解他和他语言间的相互责任)。

  哥哥嘲笑弟弟:“他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哦!”

  阿林虽未到学校开蒙,但心智已成熟,被嘲笑后奋力反抗:“我奶奶给我两百压岁钱,他才一百哦!”

  阿杰根本不理会,扬长而去。返回时,手里多了个梨,坐在床头兀自啃起。弟弟嘀咕了两句,哥哥不理,依旧大嚼。“砰”,弟弟把水枪摔向柏油路,溅起一摊红黄碎渣。

  我问哥哥:“干吗不和弟弟一起吃?”

  他鄙夷:“啊?!他鼻涕好脏哦。”

  我提出可行性建议:“再拿一个给他?”

  对方摇头:“一个三块钱哦。”

  但他到底是哥哥。想了想,走到小木桌前,用切甘蔗的刀砍下一块递给弟弟:“洗一下再吃哦。”他自己捏着剩余的梨去洗。那惨遭刀切的梨不洗不行——雪白剖面粘着黑芝麻般的渣滓,根本无法下嘴。但阿林不屑去洗,用牙啃那些黑渣,再往地上啐,再啃,再啐。连续三次后,便大嚼起来。阿杰举着干净梨回来时,朝我递来一个眼色:“你看,他就是这样……没办法哦……”

  这张锈迹斑斑的钢丝床是男孩们的舞台,两头璞玉浑金的小兽终日跻身于这乱糟空间,自己看电视,自己玩耍,鼻孔里吸着尾气,耳朵里听着噪声,视一切为当然。他们和工厂路一起成长,比花园小区的孩子更犀利更狡黠。他们随便出入厂门口,视保安为无物。

  阿杰很快厌倦了对我的探究,起身跑去街对面玩,但弟弟对我的好奇一直持久。男孩啃完梨,盯视我:“你家也有小孩吗?”

  他说的是纯正普通话,一板一眼。看我点头,并知道我家有个大哥哥时,他大方地说:“让他来嘛!我们一起玩!”感动充满胸臆,我点头:“好啊好啊!”

  阿林说起自己的父母:“他们很小气的哦!”口气变得很轻很浅,用眼角瞥了下远处的摊点。继而,他劝我,“你吃一个鸡蛋饼嘛!很好吃的哦!”他像职业推销员(甚至是心理学家),补叙道,“很便宜的哦!”我羞愧点头——直到现在,我尚未品尝过电子厂大门口最明显位置的鸡蛋饼。看我诚心悔过,男孩虽表情严肃,却难掩得意,“说话要算数啊!”

  阿林虽拖着鼻涕像只脏猴,却相当瓷实,是那种疯跑、疯玩、疯睡后长出的饱满颗粒。看我手里捏着盒酸奶,他认真埋怨:“你怎么只知道自己喝?!”

  我愣怔——那一时静静的,反应断在那儿。

  他进而引导:“也不请客啊?!”

  ——我真的真的不能相信,这四岁半男孩这么顺溜地说出“请客”!他的生存和交际能力强至此(我养育过四岁半男孩)!他机敏善辩、察言观色、谆谆诱导、嬉笑怒骂(他还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几),有着超敏感的生存逻辑。

  我用狗熊语调道歉:“俺错了!俺错了!”

  男孩一听,倒进那摊乱哄哄被子嘎嘎大笑,脚丫不断踢蹬,甚至露出肚脐。他左眉上方的额头处有块明显疤痕(显然不是胎记):“是不是你调皮了?”小黑手抬起一指,一辆货柜车疾驰而过:“是它!它干的坏事!”

  ……它?

  阿林的眼神变得尖锐,像陡然进入另一个场景,声调高了八度:“啊!它,拐弯,拐弯,拐弯……”他的脑袋和胳膊也旋转了起来。“拐弯……然后一直拐一直拐……嘣!一个石头就过来了!”“啊!流了这么多血!”他将右手手掌全部张开。“血流了出来!”他把撑开的右手手掌整个放在额头上,像将一块纱布贴在伤口处,嘴里哧啦哧啦,延续着过去的疼痛。

  我凝视着这个男孩,仔细盯视他的小黑手,感觉当时——那石子砸向额头的瞬间——并没有被他完全复述出来。那一刻的血腥与惊险,被稚嫩儿童词汇过滤掉太多的细节。然而,我依旧能感受到当时的惊心动魄。“只差一点点!”那如飞弹的石子离眼睛只差一点点。那个时刻,阿林的父亲一定急得想抄起斧头劈向货车轮胎。

  男孩又向我描述了他和一把小刀的战斗——他的右手食指上也有疤。这是他主动交代的——我根本没看到。“嗡,它割了我……”“哗,流了这么多血。”然后,像竖起一杆旗帜,他竖起右手食指。

  这就是四岁半阿林的处境——尚未去幼儿园,玩耍在马路边,各种危险车辆和器械四处埋伏,而他依然目光灼灼,笑声朗朗,瓷如牛犊。阿林很会描述动态场景——“嘣!”“啊!”“嗡!”“哗!”象声词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在我和阿林的谈话中,他始终占据主动地位。他对此地的熟稔超过我,而他对我亦充满好奇。我们的聊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短时间内,像老朋友般熟识。

  他再次盯视我手中的酸酸乳,不放心,叮嘱道:“你下次来,一定要请客的哦!”

  我继续扮狗熊:“俺请客!俺请客!”

  后来的改变,皆源自阿林没心没肺的回答(而我像个蛊惑者)。当这个男孩像念了句“芝麻开门”的口诀后,哗啦,另一个世界陡然显现。而最初的异变凸显时,完全呈庸常状,根本无法设想后期的惊心动魄。

  那一刻,我习惯性地问了一句:“你妈呢?”(我以为之后我们的小谈话便可结束)

  他指了指正在做鸡蛋饼的女人(中等个,粗壮,扎一束马尾)。

  然后,我又惯性地问下去:“你爸呢?”

  小黑手指向鸡蛋饼摊位斜侧的路旁。那里停着几辆黑车。

  我惊诧:“那是车,不是人哦。”

  他嘻嘻一笑:“最前面的那辆,是我爸的哦。”

  像为给我亮出答案,一个粗大骨骼、黑红脸庞的男人疾步走向鸡蛋饼摊位,开始帮女人的忙——一个擀面,一个烙饼、装袋、收钱,配合得天衣无缝。显然,这个活两个人干更好:擀面的手粘满白粉,去找钱,食客定会不爽。星期天的早晨,大门口到处疲沓松懈、迟钝懒散,但这对鸡蛋饼夫妻却紧张繁忙,高速运转,几乎要大汗淋漓。我突然反应过来——从厂门口涌出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原本坐在车里等着拉人的父亲赶来帮母亲;同时,我又发现,原来鸡蛋饼的位置堪比眉心,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我正要感慨这对夫妻会占位置时,一个推童车的六旬老人走来,胡须花白,相貌衰败,但威武残留。阿林抬头大喊:“爷爷!”这个突然降临的人际关系令我措手不及,惊诧抬眼,再次凝望那黝黑老人。可他并不看我——或者,他早在暗处已打量过我多遍。现在,他垂下眼皮,满心满意,都在童车中的婴孩身上。然后,才把目光慢慢转向阿林。哦!从他那和善的眼神中,我确信他一定是“爷爷”。但这个老人的彪悍霸气也是难掩。显然,他不仅仅是种过地,还走南闯北干过别的营生。我以为那婴孩是阿林父母超生的第三胎,但爷爷解释:“这是二儿子的娃娃。”

  “二儿子呢?”

  指了指停在钢丝床背后的黑轿车:“那是他的车!他还没起床呢。”

  爷爷不仅要照看童车里盖毛毯的男婴,还要卖货。装馒头的白色泡沫箱,搁在一张旧椅上;甘蔗切成段,一节节堆在木桌上;蜂窝煤小炉上坐着茶壶,煮着茶叶蛋。事实上,爷爷异常繁忙——爷爷的另一项工作,是照看阿林和阿杰。

  我住进电子厂多日,在厂门口转悠过多次,从未想到黑车与鸡蛋饼之间,是夫妻关系;黑车与黑车之间,是兄弟关系;鸡蛋饼与馒头、甘蔗和茶叶蛋之间,是儿媳和公公的关系。于是,我自作聪明地认为,这个家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

  而爷爷却说:“我闺女还有个一岁多的小女娃。”

  我瞪大眼睛:“你闺女?”

  他扬手一指:“喏,那个卖水果的。”

  哦,鸡蛋饼和水果之间,是姑嫂关系。

  我的惊诧像一连串炮仗,在脑海里噼噼啪啪。我好像到达的不是电子厂门口,而是某个村口,每户人家和另一户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阿林,这个四岁半男孩,为这幅“乡村扯秧关系图”画上完美句号。他指了指床边的铁皮柜子:“这是我奶奶卖麻辣烫的。”这时候出现的“奶奶”,已令我不觉意外。

  于是,这个大家族就这样浮出水面——爷爷奶奶,大儿子二儿子女儿,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外加两个儿媳一个女婿,共十二人。他们从事跑黑车、卖鸡蛋饼、馒头、甘蔗、茶叶蛋、麻辣烫、水果等行业,将三千人的电子厂门口,牢牢把持。他们的生存技能是人海战术,各处渗透,无孔不入(这方法虽充满乡气,却异常实用)。

  还在睡觉的二儿子始终未能出现,但大儿子手叠鸡蛋饼,眼神却如刀片般切来。他抬头,脸上罩着凶气,狮子护仔般大喊阿林,让他去干什么。

  我说:“你爸在叫你啊。”

  男孩置若罔闻:“不去!就是不去!”

  一个干瘦老妇疾步走来,风风火火,不住口地噼里啪啦,用猪油渣似的焦糊嗓音骂孙子。而阿林的左右耳像是两组独立运作听觉建构互不干扰的系统,可同时收听并维持两个故事的发展。间或,他抬头,用和奶奶同样的语调,同样的频率,将回答发射过去,像飞出一把暗器(四岁半阿林已熟练掌握生存技巧,能自如面对复杂现场)。

  干瘦奶奶穿过街道,路过凉床,走向对面楼房。她虽年纪大,体格小,却能一刹那便走得无影无踪。几分钟后,她捏着粉红水瓢出来。那颜色着实刺目,像放大镜,将她的粗黑手背、花白头发、佝偻腰身、衰颓黑脸,愈发勾勒得逼真。奶奶返回时依旧用河南话不停诅咒,声音像受惊夜枭的翅膀,忽而东,忽而西,而阿林依旧置若罔闻、不管不顾。

  我有些忐忑不安。

  奶奶转过脸,两条蛾眉一拧,盯了我一眼——那是非常复杂、非常刻薄的一眼。

  也许,这一切——训斥孩子、拿水瓢、老妇匆忙走过——都是幌子,其真实目的,是催逼我这个外人赶快离开!他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姑父,一定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百遍。他们揣测我是来找工作的?预备摆摊的?人贩子?丐帮?而我的模样像个中学老师。或者,正因为我携带的气息和整个工厂路不符,才令猜测无着落,更加急切地想把入侵者赶走。

  越看越不对劲,突然,父亲厉声大喝起来。而他实在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鸡蛋饼——这可是一周中难得的黄金时间。平时,工人上班后,整条工厂路车少人稀,要熬到下班才有顾客。而星期天,从早晨八点到中午十二点,总有熙攘人群涌出。再说,他也不能放下大人尊严,跑到我面前说“你不要和我儿子说话”。于是,他还是用那一招:大吼着让孩子去干活,将排斥感通过语调传出来。

  我朝那个壮实男人望去。对他,我并不陌生。春节后他从老家返回开始支炉灶时我就见过;每次从厂门口走过,都能看到他晃动的身影。但那时,他不过是个小贩,而现在,他不仅是父亲、丈夫和儿子的合体,还是厂门口的强势力量。这力量,一面来自他的体格,另一面,仰仗他众多的家人。

  阿杰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手里举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是快餐店的优惠券。他指了指大门口:“那里发的。”见我诧异,他得意起来,“你要吗?我给你去拿!”我正思忖着如何离开,现在——刚好走人!我是被奶奶盯了一眼才明白,原来人的神经系统那样敏锐,能从空气中捕捉到喜欢和厌恶的微小分子。于是,我跟在火箭般的阿杰背后,穿过目光灼灼的鸡蛋饼和水果车,闪过厢式货车和搅拌机,来到电子厂门口。

  一位粗腰妇女正拿着一沓纸在散发。三十开外,团团的脸上有些婴儿肥(是吃多了汉堡?),她有股厨娘的温柔,但又略显小家子气。她就站在大门口,见人出来就递过去一张,仰着头,厚唇微张,像在等待一个吻。而保安并不阻止(一定白吃过不少汉堡!)那男人暧昧的眼神,在她不知为何能如此丰腴的胸弧上扫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