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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工厂路的秘密(1)


  要过很久,离开工厂路的打工者才能看清这里的一切。

  当你身处其中时,像小猫般混沌——什么都看不见。即便当了主管,成了中层,也是如此。要过很久才能看清工厂路的一切。渐渐地,你想起这些细节,你想起那些事物里总有一些奇异的放纵和阴暗。你这样想下去的时候,会时不时停住思维,想到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何在那样一条路滞留那么久(那条路那么敏感、激情和危险)。

  像你这样的人在亚洲中国,有近三亿(也许更多)。

  当你被山崩地裂的力量推搡,裹挟进工厂路后,身体被分成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冰冷;一半被烧焦,另一半被冻僵。你的前半生耕种在农田,后半生忙碌在拉线(流水线),晚年却又要返回老屋,静候灯油耗尽的那一刻。在你的青年和壮年时期,你在工厂路劳作,但实际上,你对这条路完全盲目。你已陷入怪圈——无论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遍,都像第一天到达时那样处处惊艳。这条路不是史诗般、画卷般、规模宏大的那种类型,而是破碎的、残损的、半遮半掩的。当一切宣告结束,喧闹隐遁,海浪远逝,你不再被车间法则控制时(你渐次失温衰竭),才能看清那些秘密的微粒(那些小小的,隐藏在阴影和皱褶深处的秘密),那样可爱可怜。

  交通工具拉开了秘密的帷幕——我是说,摩托车。

  东莞曾劳师动众搞出巨大排场,耗费人力物力——禁止摩托车上街。故而平时在街上很少看到大鸣大放的拉客仔。但他们一直都在——藏在街道的拐弯处、汽车站附近、工厂路旁的小巷中。他们总是有规律出现:中午十二点后、晚上九点半后。总是并排几个,形成一组黑色剪影,不怕冷不怕热地挺立。

  看到有女人从摩托车上跳下,塞给男人钱时,便知道那是拉客仔。那人蓝衣灰裤,头盔威武,有平而宽的肩膀,长腿卡在车身。他并不热情揽客,只是端坐在一旁,一声不吭。见我招手,他取下头盔后,露出一张黑脸,他眼底深处精光一闪,像用X射线穿透我的身体,覆盖到背后很远的地方。

  “走吗?一个人吗?”见我点头,才松弛下来。

  “去镇中心多少钱?”

  “是樟木头吗?”

  “难道这里不是樟木头?!”这说法让我困顿。

  他瞪我一眼:“这里是工厂路啊!”

  他把这片工厂区简化成“工厂路”,而把镇中心扩大为“樟木头”,好像这两个地名之间不是隶属关系,而是平等关系。这种情况随处可见——电脑培训班老师说:“我们总部在樟木头!”;鸡蛋饼摊前两个工人打招呼:“要去樟木头吗?”在深圳,我也遇到同样的事。在宝安区,两个打扮入时的妇女打招呼:“要去深圳吗?”我惊诧——难道她们不在深圳?她们异口同声,“我们在宝安。”

  这些人和我不同。

  他们曾深刻地参与到樟木头或深圳的发展中,才会有这样的语言错位,而我是外来者,对此地因迅疾发展而使地名内涵不断扩展的现象浑然不觉。他们总是处在抗拒状态,而我则是迟钝地接受现实,接受地图和公交线路,丝毫没有情感恍惚(或者,他们有着更深刻的自卑,深知自己并不属于那地名所涵盖的实际范围,而只处边缘地带)。

  “二十五?太贵了!”

  他左右看看,知道不能再固执,便戴上头盔,咬牙挥手,“二十!”

  上摩托车无异于上贼船——免不得和这个男人以粘贴姿势出现(远远望去,甚而像耳鬓厮磨的情侣)。第二弊端是速度太快,无遮无拦。风掀起我的头发,像要把天灵盖揭开,冷风急速地扎进瞳孔,很快,眼眶里便噙满泪水。

  “有头盔吗?”

  “只有一个(已戴在他自己脑袋上)。”

  我从未发现,原来小镇的边缘像海岸线般辽阔绵长。以前总慨叹樟木头是个“小镇”,现在才知道,它的周边如八爪鱼触角,远得很,长得很。现在,我并非从樟木头的一头到另一头,而是从“工厂路”到“樟木头”。

  道路前方是红灯,可他直愣愣地闯过(这车有牌照!),此前他说,派出所规定这样的摩托只能周六、周日上街。“有牌还闯红灯?”“那个路口没监控哦!”而到了下一个红灯,他放慢速度但并不停车,一拐弯,从靠近人行道的地方滑出去。过了路口,又疾驰向前。

  进入条窄路,路面坑洼,中间以水泥墩分隔,土堆、瓦砾蹲伏两侧。我惴惴不安,忍不住询问:“不是这样吧?走错了吧?”而他则一连串安慰,“没错没错,一定会到的。”突然,他拧过身,牙齿雪白,重重地说了句:“你放心。”

  这原本是一句最装模作样、最道学的绅士的顺口溜,但我听懂了它的深意——我不是抢劫犯,我是正经人。

  其实,他并非全职摩托仔,他在电子厂旁的小厂上班,下班后扒拉两口饭,便赶到厂门口等客(两腿跨在坐骑上,以现代骑士模样)。拉客虽有风险,但能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像在日子的钻头上抹些润滑油。而他并非谁都拉,哪里都去(他有他的判断)。

  原来在工厂路,摩托仔和乘客都怀着深刻的警惕——互相盯视,揣测盘算;原来,陌生是双向的——不仅乘客不敢坐陌生摩托仔的车,摩托仔也不拉面相可疑的人去偏僻处。他说有个摩托仔被人打劫,身上挨了三刀,躺在地上没人理,自己打了110,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就为了几百块!黑脸男人一张嘴,满嘴牙齿白森森。“其实,车也不值几个钱,但到了年关,也就说不上了。”

  单调是工厂路外在的秘密。

  电子厂处于工厂路最西头,和最东头服装厂形成两个制高点,塑胶厂位于中间地带的最凹处。站在电子厂门口朝东看,沥青路似小溪,由高向低漫游,到了尾部又浮凸起来。这条灰色小街像根鱼刺,直挺挺地向下,令人窒息,既藏龙卧虎,又藏污纳垢,形态上和别的工业区(樟木头有多个工业区),或别处的工业区(深圳宝安的工业园)并无太大差别——一条直愣愣的主干道上各工厂左右开弓,其间又嵌挤着一栋栋农民房,两边建筑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彼此挨挨蹭蹭,经纬交织,粘黏成片,让这里不像清清爽爽的工业区,而像私人居住区。

  工厂路上的人和器物,都浸染着一股浓烈的单调味——好像经过用力旋转而陡然缓慢下来,一切都木呆呆。路上到处是尘土和垃圾,得左躲右闪地避开(清理干净后,又很快被糟蹋)。虽然也能看到各处都摆着垃圾桶(甚至竹编垃圾筐),但路上的塑料袋、纸屑、落叶依旧处处可见。无论是四方大面包棉被、绿化带旁的黑车还是榕树下的男孩,到处都是单调、单调、单调!甚至连植物,也不是自在之物(无论杧果、荔枝、扶桑,只为构成一道活篱笆奉献颜色、形状和香味)。

  这出滑稽街头剧的女主角是红色塑料凳——站在小吃店前,身姿曼妙,释放乙醚,浅嗔低笑,唤醒你的欲望,让你靠近它。那些凳子,一律掉色、开裂,歪歪扭扭。似乎从大门口走到小吃店的人们,为了生计而劳碌地干着“低档次”的工作,吃饭时也只能坐“低档次”的凳子。

  一盏盏路灯是工厂路上的男主角——挺立腰杆,将手臂横搭半空,是“最上镜先生”。它注目这里的一切:柏油路面因暴晒和挤压,不仅皴裂开口,且鱼鳞般翘起团团碎片;货柜车碾过一只粉红老鼠,又激起石子。每夜,它高高伫立,像一朵带磷光的雪绒花,维持着一种高度,一种豁达,一种怜悯,而不让一切轰然坍塌。

  绿色台球桌是工厂路上的男配角。你总能看到它:落满灰尘,或被帆布罩着,或盖着一层脏兮兮塑料布。可怜原本骄傲的它,沦落在工厂区后,完全平民化,躲不开灰尘垃圾,逃不掉噪音,只能好坏存亡共处之。即便有人真的来打台球,那台球桌都不复优雅,而降低、贬损为简单工具——只是一张桌子而已。它是老年舞男,青春已逝,淳朴、平静地等着你来。不怕你不来,它知道你需要振作时,会到这里猛击一下,体验那明快爽利、直夺人心的小乐子。

  广告语是女配角,是明晃晃的罪,四处招摇的恶之花,毫不知羞耻的罂粟。出现在招牌、告示中的破碎文字,好像是写情书的腔调,密密麻麻,但只是笨拙模仿(没有个人习惯用语)。那些高频音重复唠叨的文字,像一个个词语砖块,内涵并不广阔,也不具有伸缩性——简直像英语或日语初级入门的那些简单词汇,表示将要展开某种新生活,而其实,不过是单调地重复(重复多次,继而成为俗套)。

  各种黑、蓝、白、红的字体,像皮肤上起了片荨麻疹,已和肌肤融为一体,像天生就有这些东西;各种词语旋转如达利的梦境。世界的光度被调暗了,复叶森林里塞满呓语,让周遭运行着窒息黏稠的热气。一封封充满灵魂高速运转释放出烧焦气味的情书(又担忧又虚荣)——高价收购电子——会计、英语、电脑——冰冻西瓜——高钙咸骨粥、爽滑饺子王、桂林米粉糖水店——二代身份证相片、港澳台相片回执——大量招聘女普工——外商独资企业,主要生产和组装日系汽车空调出风口系列——作业员(18—38岁),检查员(20—28岁),喷油工(18—35岁)——空调房、电脑房、豪华房、电视房……左一声,右一声,熠熠闪光,挤眉弄眼,充满了暴力秀逗,带着千篇一律的味道,汇成一曲沧桑大合唱。

  周末电子厂的倦怠,是意外的秘密。

  那天早晨,我下了公交车,定定地站在路口。“行动酷饮”还没开张,让我想先喝杯咖啡提神的幻想破灭。“老家面馆”女老板对老廖说昨晚一点才打烊。“一点啊?!”“是啊,好多小年轻就喜欢夜里逛。”她知道老廖就住在街对面,每天骑电动自行车来上班。“怕要到十一点后喽!”日子久了,工厂路上的小摊主像乡村邻里般知根知底。

  这时的厂门口,真是个离奇所在——像看守文明废墟的神龛,弥漫着松懈懒散味(像和周一至周六的快速弹跃极默契地换场)。阳光下,货柜车驰过后遗留的尾气和灰尘凝结成热雾,在半空中迟缓地消散。电子厂铝合金大门只打开了一侧,另一侧紧扣。逼仄通道让人流阻塞,只能缓慢挪动。正在维持秩序的保安,宽肩阔臀,寸头上像下了层霜,白发根根竖立。他不断念叨:“慢点儿,慢点儿呀。”

  睡到瘫痪的男女起床后,蝮蛇般无声套上衣衫,以在落叶堆中移动的节奏爬出宿舍,到路上寻找早餐。他们趿拉着拖鞋,便装软塌塌,头发毛茸茸,眼泡肿大,胳膊肿得像假肢。辛苦了一周,没人会轻易地放过这个周日。各个小饭馆都拥塞着比平日多一倍的食客。饭毕,人们走向公交车站,走向街边的黑车,去镇中心游乐场或商场逛一逛,或者去附近工业区找老乡说说话。

  此刻的倦怠并非这里的常态,而只是某一极短暂之时间节点。

  我好像吸食了微量毒药,身体也变得懒洋洋(在一天的凌晨),甚而有些晕眩恍惚。这些人还是平时的那些工人,只是他们一人分饰两角的行为溢出我的僵化印象。时间仿佛静止、倒退。回到这条路三十年前那个贫穷疏懒的年代,那时的人们就这么散漫。原来拆解电子厂这么容易——只需要一个懒觉,便颠倒乾坤,退回默片时代。

  涌出大门的人们穿着自己的衣衫(工装是零度衣饰,没有任何诉求、任何选择,它排斥美和爱美)。男孩明显多于女孩——总是三五成群(个头不高,宽肩细腰,手捏香烟、鬈发耸立、窄腿裤、尖头皮鞋),浑身散发着虚荣而危险的浪荡气。

  对这些男孩来讲,从乡村来到电子厂和踏入成人世界,是两个重叠的过程(性欲永远是一个完整的谜)。从原始家乡到楼房工厂,感叹声一直不断发出:“啊,是这样的啊!”他们惊讶地明白:世界如此之大,大过家乡。他们的家乡,高原沃谷,低垂深云,蓝天静谧,以万物为刍狗;到了电子厂,人和人变得如此接近,近到夜里能听到陌生人的呼吸。

  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小罗(此前在家属楼见过他,说“带孩子太辛苦,所以让老婆去上班”),细长的身上套件黄绿长衫,踢踏踢踏着走来,肩膀一高一低。身旁抱孩子的女人,一头乱发,焦黄脸庞上倒挂三角眼,塌鼻阔嘴,像最粗糙的工匠制作出的最粗糙泥塑。这样一家三口,爬起床没梳洗便直接出了门,直奔小吃摊。

  陡然闪出个高个男(宝蓝外套、帅毙牛仔裤),拽着个小女孩(白外套、粉红公主鞋),从人群中凸显。那男人俊美如王子,而女孩更甚(玻璃纽扣大眼睛,翻翘睫毛,白皮肤),像所有天鹅类女孩般,漂亮而冰冷,摆出副不想被侵犯、过早自觉的模样。那瓷娃娃般的面孔时刻提醒着她与大众不可逾越的差异。

  有个女人(疏眉淡影、小眼小嘴、孩童般的个头,疲色尽露),陡然抱怨——为什么不把门全打开,周末人多啊!保安循声望去,下巴处的肌肉沉默抖动,眼仁凸起,从瞳孔里射出的小箭,似能穿透对方心肺(你这个多嘴多舌的臭娘们!哪个车间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可这些话一出口,被改造成——“厂里有规定,不能开哦……”

  他满脸堆着不开心的笑,眼神直直地看进对方瞳孔深处。

  一种细小而尖锐的恐惧,像一管怪颜色的液体,被针管慢慢地、慢慢地推送进那女人的身体里。啊,她的脸即刻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