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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住进B224(4)


  奇怪的是,在许月芳的词汇系统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我姑”而不是“我妈”。她几乎闭口不谈自己的父母。话锋涉及“我姑”时,会止不住发出咯咯咯如孩童般的爽朗笑声。那些音符在空中打个刺激清凉的回旋后,再爆裂开,形成颤抖旋流。她说“春节当然要回老家”时,神情那样笃定。她似乎一直都没有走出一张关系网:在老家是各类亲友,在厂里是姑姑姑父(这些深刻的亲属关系是她最坚强的后盾)。

  许月芳踮起脚,从挂在上床的化妆包里取出个东西,又将手臂拉直,准备开始用力喷射。天哪,搅乱我们小世界空气的罪魁祸首,原来是这瓶花露水。

  我赶忙制止:“不要,不要。”

  啊?女孩顿住,像遭遇严重指控,抬头看我后,又乖顺地将瓶子放回包中。

  “太浓了,睡不着。”

  我的解释虽然令她无语,但那双柔和濡湿的眼神里分明写着:那味儿多好闻啊。

  早晨七点半,“我不是黄蓉,我不会武功”的歌声骤然响起,铿锵有力,有标有点,像砸在水泥地的雨花。这歌声比它那璞玉浑金的主人还野,甚至野得没边没沿。歌声纵横跨越,充满横暴深情。许月芳的一天在她设定的歌声中开始了,这同时意味着——她的宿友,我,也要在这些否定句中开始一天。我不能对“黄蓉”表示任何异议——我害怕好不容易建起来的暖烘烘的友谊,被尖锐打断。

  起床后头重脚轻咳嗽,已是确凿无疑地感冒了。原来昨夜后门裂开,有隙风灌进。我赶紧出门去买药。从电子厂大门口走过时,保安撑着那张因强曝光而成版画的沥青脸,矗立在警卫室门口,如静默兵马俑。我感觉自己甩开手臂朝药店走去的样子,既像阿丽,又像许月芳。

  我慢慢揣摩出来,原来工厂路这出大戏,每日是按时按点上演的,风雨无阻。

  在市区常能见到的那些物品(霓虹灯、鲜花、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干净的陶瓷、舒缓的音乐),在工厂路一概全免。在这里,所有的特点都凝聚成一个特点——粗陋。工厂路除春节涂胭脂抹口红外,其余皆素面朝天,疲惫倦怠:柏油路永远残破不堪,店铺招牌永远沾满灰尘,街角永远堆着果皮纸屑、碎石瓦砾。

  凌晨六七点,河南风味的香酱鸡蛋饼便已开张。两米宽的炉架上挂着红底白字广告画(浑身银饰的美女微笑,脸颊旁是三张大饼,价格分别是:二—三—四元)。一对夫妻正忙碌着:男人(蓝底红道T恤)往平锅上擦油,女人(大红宽松毛衣)在揉面。老家面馆的广告亦红彤彤当仁不让(成都担担面六元、宜宾燃面五元)。武汉热干面也及时赶到,雾腾腾加入早餐大军。

  原来,工厂路的小摊点并非时时忙碌——中午两点至四点是午休小憩时段。麻辣烫摊主往竹签上串肉片,木桶饭大姐正在洗碗,快餐厅大哥正将方便筷拢成一堆,而黑牙老穆关闭了“行动酷饮”,让冷饮店铝合金小窗如沉睡的眼皮耷拉。四点后,工厂路逐渐复苏。先是菜刀当当,继而油锅刺啦,再是货车轰隆……兵荒马乱,一派大战前肃杀景象。

  晚上九点是工厂路的高峰期(下午班是直落:从两点直接上到九点,中间不休息)——当亮苍苍斜阳打着哆嗦下滑时,一群群工装人从门口涌出,组成前锋后卫,果断横扫疆场。与其说他们身陷鸡蛋饼、奶茶、炸酱面、排骨汤中,不如说他们被一种黏稠的城市气味包裹着缴械投降。肉身在车间里委屈了十个小时,若没这点甜头,第二天很难继续。十点后,人流减弱,但小贩们并不收摊——最后的疯狂尚未到来。所以卡车车厢依旧铺陈着水果,小碗菜依旧敞着盖子,麻辣汤锅依旧咕嘟着冒气。

  烙饼妇女四十来岁,拿铁铲在锅沿边旋转一圈,又往面糊上磕了个鸡蛋,待蛋黄面白后,淋下两滴清油(不多不少,刚好助面团旋转)。饼子出锅后,堆在圆柱体的顶部。那里已差不多有五六十张。

  我脱口而出:“能卖完吗?”

  她翻着白眼:“加班的人还没下班啊!”

  加班对打工者来说是常态。不加班的工厂被打工者看不起。如果不加班,打工者只能拿到当地公布的最低工资,而这最低工资只能保证当月的生活支出,除此之外几乎没有结余。如果加班,工厂会支付加班费。所以每天在车间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再正常不过。

  她将产品分为两类:加蛋豪华型两元,不加蛋普通型一元。她对销售很有信心。她的库存数量,是在长期销售中总结出的经验数据。

  油炸饼似乎比鸡蛋饼更受欢迎——总有三五个人站在锅边等。摊主是个矮胖敦实的妇女,五十来岁。从红水桶中揪出团面,捏成扁形,摊在平锅上。面饼被油湮没后,受热鼓胀,形成圆球。这样吃已足够丰美,若再夹火腿夹煎蛋,简直是奢侈。

  无论鸡蛋饼还是炸油饼,都是面,都是小麦,都是北方。在工厂路,南方和北方在上演一场残酷的拉锯战——南方是公开版本,北方是私房版本。只看公开版本,对这条路的印象只能是糊里糊涂;而私房版本里潜藏着大量的秘密和细节。

  最后一拨人深夜十一点涌出。琥珀灯光下,人群像千手千脚巨型生物,用醉酒步伐朝小摊晃去。工厂路再次喧嚣爆满。满街,全都是工装人排排坐,如一畦畦乖顺包心菜。小吃摊善解人意,配置的各类面、粉、肠,恰能抚慰夜班人之饿痨胃口。

  四个女孩亲密团坐,面对大碗砂锅(吃大碗砂锅是工厂路的新近时尚——锅如洗脸盆,蔬菜肉类自选,四人四十块便能搞定)。边吃边笑如一个雕像群组:上身是统一土黄工装(来自塑胶厂),左胸厂牌晃悠,右袖口别着圆珠笔。她们像纯正母猫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后引为同类,松弛下藏在肉垫里的爪子,而尽兴地伸懒腰,说闲话。

  我并非想当变态偷窥狂,只是她们嬉笑聊天的声音又亮又急,简直像电影院通过音响设备扩大后直抵耳膜,不听都不行。

  “那靓仔对你印象不错哦!”——异性处处闪现。

  “你不要出错,出错是最不好的!”——车间的全部秘密。

  “他又拍拖了!真的吗?”——如鱼得水的种马。

  “那屌毛上了她吗?上了吗?!”——肾上腺素飙喷。

  “你们老大斗不过我们老大哦……”——“老大”专指班组长。

  “到底75D还是80D?”——乳房浓缩成数字。

  磁性声音热络,在雾气中高高低低——那声音里有恭维,有羡慕,有倾轧,有妒恨。那声音并不讲坏话(一个贬低的词都没有),声音只是拿腔拿调地说这说那,但已实施了离间计。声音像个刁婆子,天生喜欢搞破坏;声音觉得太干净了就是拘束,而小小的犯罪才是自由;声音谦卑地说着笑着,让那些印象残骸一一复活,最终,催生出一场奇幻大电影。

  直至深夜两点,这条表面粗糙混乱,怎么扫都扫不净的路才算真正撒手。那一缸子人总算离去,入睡。突然间,肚饱昏聩后,过度的疲劳感袭来,像重拳击中脑袋,整个人陷入幽暗。深夜的工厂路,灯影飘动,人雀无声,静若废墟。那些离开家乡离开亲人的打工者,在这里成为统计之外的人群,形成城市之下的城市(他们的城市)。他们积累了那么多瞌睡,简直像急行几昼夜的伤兵,睡着就变成昏迷。

  到达这里的这些青年男女,像在进行一场集体性的生命试炼——其对这个世界的空间想象突然扩大,而父辈们传递来的经验不能完全解答疑惑,势必要自己亲历摸索才能应对。变迁满足了他们向外探索的自由和渴望,他们试图挣脱乡村桎梏,到外面的大世界去体验精彩,但是在异乡的生活,却让他们吃尽了苦头。这拨年轻人在这段过渡青春期(从十四五岁初中毕业至二十六岁结婚)中深刻体悟——原来青春,也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