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川建筑工程队有了一百二十万元的积累。叶红英的胆子就更大了。她想以此为契机,承揽油矿盖楼工程。
叶红英怕断了赵处长这条线,赶紧买了两条《红塔山》牌香烟、两瓶双沟酒,带着贴身保镖秦海霞、秦海燕,来到赵处长办公室,进门就说:“赵处长,我来看看您。”
赵处长笑了笑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是来酬谢赵处长的。”
“这有什么好谢的。”
“您给了我们二百万的工程,哪有不谢之理。”
“工程总得有人干,给你给他都一样。我又没打算捞什么好处。”赵处长的这句话提醒了叶红英,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真的不想捞好处,还是暗示她?反正她觉得,他的这句话,不是一句平常的话。在他的办公室,她没有时间多想,她把这句话揣在心里,等回家以后,再慢慢分析品味。寒暄了一阵,叶红英放下烟酒要走。赵处长站起身来,指着烟酒说,“你把它带回去,我家里有的是烟酒。”说话间,赵处长把烟酒袋塞到叶红英的手里。
她真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拿走。“我家里有的是烟酒。”看来找他揽工程的不是一个两个啊。也说明了他不稀罕烟酒。她来不及多想,再次劝道:“赵处长,您总得给个面子吧。我们把东西已经拿来了,总不能让我们再拿回去吧。您就赏个脸吧。”
“好吧,这次我收下,下次可不许这样啊。”
叶红英领着海霞、海燕在回家的路上,反复探讨赵处长的三句话。
第一句是“我又没打算捞什么好处。”是他真不想捞呢?还是他真的什么也没捞。
海霞说:“别听他说,世上哪有不吃腥的猫,肯定是提醒咱,也应该给他好处。”
海燕说:“给了烟酒,不就等于给他好处了吗?难道给他送钱不成?”
海霞说:“该送就得送,你不送,有人送。送者路越走越宽,不送者路越走越窄,这是明摆的事实,甲方的领导哪个不是这样?”
第二句是“我家里有的是烟酒。”物以希为贵,什么东西一多,就让人感到烦。还透露出一点,嫌送的礼太轻,没达到他心里的期望值。看来下次酬谢他,绝对不能再提烟酒了。
第三句是“这次我收下,下次可不许这样啊。”
从这句话分析,她还有跟他合作的希望。也许是随便说一句,也许是对她的暗示,下次打算还给她活做。三个女人,为这三句话,猜了一路。
海燕说:“嫂子,你就别让我们再猜了。猜来猜去,猜的人脑子疼。再给不给咱工程,到时候不就清楚了吗?”
叶红英说:“要猜,而且一定要猜透,看赵处长说话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么?做任何事情,都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只有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天晚上,叶红英没有丝毫的睡意。她反反复复想着赵处长说的那三句话,最坏、最好只有三种可能,第一,他打算捞好处。第二,他嫌送的礼太轻。第三,他还打算给她工程。他打算捞好处,她就去送。只要他敢拿,她就敢送。为了村集体,她豁出去了。要真给他送了钱,也就是给了他好处,弥补了礼轻的缺憾,同时,也为下次承揽工程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已经是后半夜了,她还在想这些问题。对面山上的猫头鹰,用低沉的声音发出“后悔,后悔”的叫声。这小生灵是提醒她不要送呢?还是说,赶快决断,不送你会后悔的。送还是不送,在弯月西沉鸱鸮声声的夜晚,她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送要拿挣来的钱送,大家会同意她这么做吗?再说,总不能跟秦家川每个人都去商量吧。那样做,除办不成事,还会坏事的。
院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门有了响动。她神经紧张起来。刚开始她以为是谁家的牲灵没有圈好,在门上瞎拱呢。随后听到了拨门闩的声音。她断定,不是牲灵,而是人。她披上衣服,赶紧从水瓮圪■拔出擀面杖,站到门背后。仔细听门外的动静。拨了一会儿,拨不开门闩。在娘家时,她见母亲常在临睡前给门闩上别一把菜刀。自从嫁到秦家,每天晚上,她也学着母亲这样做,临睡之前,给门和门闩之间,插上一把菜刀,防止有人不怀好意,用小刀拨开门闩。没想到从母亲那里带来的习惯,在秦家川派上了大用场。有菜刀别门闩,她心里并不害怕。
门外的人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开始抬门轴。整个门扇在忽闪忽闪上下移动开来。这下她慌了。她举起擀面杖,伺机准备战斗。门扇被掀起,门被抬开了一条缝,一个人猫着腰像狗一样从窄窄的门缝里咯吱吱挤了进来。
叶红英举起擀面杖,劈头盖脸打了过去。打得那人嗷嗷直叫,抱住头缩了回去。她赶紧把门抬起,把门轴又放回原处。
打闹声惊动了公公婆婆。公公穿起衣服,来到隔壁媳妇门前,隔着窗户问:“红英,没事吧?”
红英听见公公的声音,说:“没事。不知是谁家牲灵在门上穴哩。”她不想把刚才有个男人钻进她窑里的事情在公公面前说。
公公说:“没事就好。有事召唤一声。”他担心媳妇害怕,叮嘱道。
抬门事情发生之后,叶红英顾不上想送礼的事了。抬门者是何人?要么是贼娃子,想偷点东西;要么是本村的二流子,想占她的便宜。等到天明,她打算在村里走一圈。如果是村里人干的,从表情上肯定能看出来。如果有挨打的痕迹,比如说头上打起一个大疙瘩,那就更能证明是他干的。还有一种可能,如果真是村里人干的,也可能出去避几天。她要看看,谁家的男人不在家。她自己想破这个案。
第二天,叶红英在村里挨家挨户串门,这是一条新闻。村主任竟然跟其他农村妇女一样,有时间到村里串门。走了十几家,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到光棍汉孙二罗家门前,她本不打算进去,因为像孙二罗这样弱势群体的人,估计不会干出这等卑鄙龌龊的事情来。再说,她到一个光棍汉家里去,怕不合适。又想,是不是他干的,她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她硬着头皮来到孙二罗家。孙二罗正在炕上躺着,见村主任从他门里走进来,慌忙坐起,一脸尴尬地说:“是你,你来干什么?”
叶红英犀利的目光盯着孙二罗。孙二罗摸了一下头上的疙瘩,赶紧羞愧地低下了头。她觉得,他是有意回避头上的疙瘩。她气愤地问他:“孙二罗,你头上的疙瘩是哪里来的?”
孙二罗吞吞吐吐地说:“走路……不……不小心,碰……碰到了树上。”
叶红英呵呵一笑说:“怕是没干好事,招来的吧。”
“叶主任,我视力不好,真是走路碰在了树上……碰起的。”
“但愿你说的是实话。”
“谁要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他说最后这句话时,叶红英已经走出了他家的门。他溜下炕,望着叶红英的背影,还想说什么,口张了几张,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摸摸头上的疙瘩,自言自语道,“真是个神经病,还能当了村主任?哼!”
叶红英断定,百分之九十九是这个眼斜嘴歪既罗又拐的孙二罗干的。为了排除百分之一的可能,她一连又走了几家。
支书家去吗?应该去,他家有两个儿子。来到村支书家,支书的老婆笑盈盈地说:“什么风把大忙人给刮来了。”
“大婶在家啊。”叶红英岔开话题说,“咋没见你家两个儿子啊。”
支书的老婆说:“大道上山去了。金光昨晚上一直没回来。死小子,走哪里也不给家里打声招呼,我们也正在着急地找他呢。”
叶红英心里问自己:“难道是他干的?”她把百分之一的可能圈定在刘金光的头上。
回到家里,她怎么也想不通,孙二罗为何要抬她家的门呢?连这样的人也图谋不轨,这世事就太可怕了。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一想起孙二罗,她就直想吐。那么,刘金光为何要抬她家门呢?按常理,他精精明明,绝对干不出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来。支书的威望很高,作为支书的大儿子,总该有个样样吧?怎么会半夜三更抬一个女人家的门呢?这两个人暂时打入了她心中的“黑名单”,在她心目中,也就相当于“犯罪嫌疑人”。
叶红英主持召开村委会,集体商量给赵处长送礼的事情,意见很容易统一,因为世事发展到今天,不送礼怕办不成大事。但送多少成了问题的焦点。送都不反对,可送的数目太大,怕性质就变了。以后惯下了大胃口,担心村集体挣来的那点钱,根本撑不住送。叶红英说:“送的少还不如不送。要送就一定要打动他。我看就送二十万吧。”几个委员一听这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吓得谁也不吭声了。叶红英接着说,“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送的礼赵处长如果收了,我估计也不会白收。”
村委会委员都觉得,挣二十万不容易,往出拿二十万就更不容易,照这样送下去,一百二十万元也撑不住送。叶红英好说歹说怎么也说服不了他们几个,只好说:“给赵处长送了钱以后,如果他继续给咱工程,这二十万就算村集体给送的;如果他不再给工程,这二十万就算我自己给送的,由我给村集体垫付这笔钱。”
叶红英这么一说,几个委员又觉得怪对不住她的,可这是大家的血汗钱,村委会干部无论谁,都没有私下处置集体财产的权力。尽管都觉得这样有些不公,但暂且只能这么处理了,谁让她是村主任呢?
叶红英不是送礼的行家里手,但为了村集体能揽到更大的生意,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赵处长。
叶红英领着秦海霞、秦海燕姊妹俩,从镇信用社取了二十万元,套了五个黑塑料袋,然后用尼龙绳子捆绑起来,装在一个帆布包里。她给她俩安顿,她走在前面,她俩跟在后面,一定要注意周围的人。信用社营业厅一出来,三个人就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叶红英提着沉甸甸的帆布包子,像提一颗定时炸弹一样,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她目视前方,余光不停地扫视着左右,搜寻着不安全的隐患。海霞、海燕又要盯两旁的行人,又要盯她提钱的帆布包。有经验的小偷一看她们三人的表情,就能猜出包里提着什么。好在老天保佑她们平平安安穿过了小镇,来到矿区,顺利地找到了赵处长。
赵处长开玩笑说:“该不是又来谢我吧。”
叶红英说:“赵处长就是有水平,这次来就是谢您的。”她把帆布包放到他的写字台上。
赵处长已经感觉到包里装的是什么了。笑嘻嘻的脸马上布满阴云,没好气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拿回去!再要这样,我不会给你们一分钱的工程。”
叶红英看见赵处长好像真生气了,赶紧把包提起,放到玻璃茶几上,慢慢解释说:“您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谢您也是人之常情啊。”
赵处长说:“前几天不是已经谢过了吗?”
叶红英说:“两条烟,两瓶酒,那就不叫谢。”说罢,撂下帆布包就要出门。
“你们把包拿走,否则,我再也不会管你们的事情了。”赵处长的口气很硬,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提起帆布包,塞到海燕的手里,海燕看了一眼红英,不知该拿还是不该拿。正在海燕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又说,“你们这样做,是想把我推下悬崖,是想让我犯错误,懂吗?”话说到这个份上,秦海燕只好把帆布包递到了叶红英手里。赵处长坐到自己的大转椅上。她们三个人尴尬地走出他的办公室,灰溜溜地离开了基建处办公区。
秦海霞说:“钱没送出去,往哪里搁呀?”
秦海燕说:“提回去放到谁家家里,一家人怕连觉都不敢睡了。”
秦海霞说:“干脆再存入信用社。”
叶红英说:“也只能这样了。”
三个人护着二十万元,又来到信用社。临近下班,信用社已经停止存取业务。这可怎么办?她们只好把二十万元带回来。叶红英告诉她俩,不许给任何人说钱的事情。让贼娃子盯上,麻烦可就大了。海霞和海燕说,这一点她俩懂。
回到家里,叶红英把钱包埋在了炉坑里,用炉灰盖在上面。即使进来小偷,也不会发现炉坑里埋着二十万元。
这天晚上,叶红英把海霞、海燕姊妹俩留着给她作伴。她怕半夜里再来一个抬门的怎么办?
吃晚饭的时候,海霞给父亲说:“我们三个人给赵处长送钱没送下。”
她父亲说:“哪有你们这样兴师动众送钱的?送钱是人越少越好,真要出了问题,没有旁证啊。”
晚上,海霞告诉红英:“怪不得咱给赵处长钱他不要,他嫌咱人多。人多嘴杂,怕出问题啊。”
叶红英的想法恰恰相反,她领海霞、海燕,就是为了证明她把二十万元交给了赵处长,有个证人在场,将来给村集体也好交代。再说,他赵处长不办事,也不敢白白把二十万元拿走啊。不办事,他就得把二十万元退回来。有海霞、海燕在场作证,他敢不还?如果是她一个人送,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她空口无凭,真正送了,怕别人都不相信,弄不好还以为她把村集体的二十万元据为己有呢。听了海霞的话,叶红英恍然大悟,说:“哦。原来赵处长不收钱,是怕出问题啊。”
海燕说:“官员哪个不怕出问题啊。出了问题,除了罢免官职外,还要坐禁闭哩。”
为了确保二十万元万无一失,三个人说好,前半夜,海霞、海燕睡觉,叶红英值班。后半夜,叶红英睡觉,海霞、海燕值班。值班一定要认真负责,决不敢打盹。
第二天,太阳刚出山,三个人就又动身了。
来到矿区,干部、职工刚刚上班。她们仨来到基建处,不巧,赵处长到矿部去开会。一直等到中午,也没等上赵处长回来。三个人每人买了两个起面饼子,就着基建处院子里的自来水吃了起来。
下午上班以后,赵处长摇摇晃晃、红眉赤脸、醉汹汹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叶红英说:“你俩不许远离,我送下就来。”她提了帆布包,快速走上二楼,来到赵处长门前,“嘟嘟嘟”敲了起来。
房间里传出一声问话:“谁呀?”
“是我。赵处长。”叶红英轻声说,“我找您有点事情。”
赵处长懒懒散散把门打开,一股酒气迎面而来。叶红英赶紧捂住口,走了进去。赵处长说:“怎么,你嫌弃我?”
“看处长说的哪里的话,我求您办事,怎么能嫌弃您呢?”
“那为何要捂口呢?”
“上次陪处长喝酒喝伤了,一闻见酒味,我就想吐。”
“嗯,还算诚实。”赵处长坐到大转椅上,问,“有什么事情吗?”
“赵处长,我是来谢您的。”她把二十万元放到写字台上,“一点小意思,不要嫌弃。”
“你呀,太多心,帮点忙是应该的。”他左右看了看问,“你那两个姐妹呢?”
“她俩没来,就我一个人。”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赵处长说,“下次再不许这样!”
“好吧。谢谢处长赏脸。”海霞说的办法真灵验,赵处长很痛快地就收下了钱,她觉得自己的光荣任务已经完成,“处长,您休息,我就不打搅了。”
“好,我喝得有点多,想睡一会儿,就不远送了。”
叶红英急速跑下楼,高兴得抿不拢嘴。她找到她俩,没等她俩问,就说:“搞定。不过,这件事只许咱三个知道,不许告诉任何人。听见没有?”
三个女子在基建处院子的树荫下,翘起小指拉钩上吊做了保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