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办婚事的前前后后比较累人,劳心劳神不说,再加上头天的宴席上秦海浪心情郁闷,基本没动筷子,晚上又没有睡好,他简直就要累散架了,可一旦逃离洞房,他就来了精神,脚底生风。天明时分,不知不觉已经走了二十多里。这时他才感觉到了身体的疲惫,刚打算坐在路边歇一会儿,听见前面吵吵嚷嚷,他寻声望去,发现不远处聚集了许多人,停了一排车。走到跟前才知道是两辆相向而行的卡车撞在了一起。路上的汽车越堵越多。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能不能搭乘一辆车到延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掏出一包香烟。这是头天总管让他招待客人的。他来到一辆卡车驾驶室跟前,抽出一根烟生硬地递到司机面前。司机只顾看前方,并没有注意他。他捏纸烟的手故意碰碰司机的胳膊肘。司机凶巴巴地质问:“干什么?”
他赶紧把烟举到司机面前,笑嘻嘻地说:“师傅,请抽烟。”
司机没好气地说:“不会!”
他碰了一鼻子灰但仍不死心,又来到一辆拉煤车的司机跟前将烟递上。这个司机看他给递烟,客气地说:“你抽吧。”说话间顺手接过了香烟,掏出自己的火柴点燃抽了起来。司机问他,“堵了多长时间?”
他说:“我到这里已经半个小时了。”
“快开了吗?”
“不知道。”
没拉几句话,一支烟就抽完了。他见司机扔掉了烟把,赶紧又递上一支,这回司机毫不客气地就接住了,并且问他:“到哪里去?”
他赶紧说:“到延安。”
司机问:“你开什么车?”
他说:“我不是开车的,是步行到延安的。”
司机说:“上来吧,我这里刚好有个空位子。”
他打开车门,进了驾驶室。两根纸烟就达到了目的,他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一小时以后,汽车终于发动了。秦海浪高兴地坐在驾驶室跟司机攀谈起来。一路上,每过一会儿他就给司机递一支烟。到延安城,一盒烟所剩无几。他告别了司机来到了东关的一个小吃摊上买了一碗素汤饸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顿饸饹真香,让他放开肚子吃最起码能吃三大碗。
吃罢饸饹,在东关汽车站候车室的花椅上枕着胳膊蜷曲着身体躺了下来。
在候车室就这么合衣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从延安出发南下西安。
西安真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道路四通八达。想去哪里就能到哪里。秦海浪很兴奋,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大的地方。
他在火车站售票厅徘徊了好长时间,反复思考着下一步的去向。最后决定先到上海。
到售票窗口一问才知道,就是把身上的钱全部拿出来也不够买一张火车票。怎么办?听人说,买上一张站台票就能上火车。上了火车只要躲过列车员查票就不用花钱,眼下只能使用这一招了。他花了一元钱买了一张站台票,跟在一位旅客身后假装成送站的人,顺利登上了列车。上了列车赶紧就去找厕所,厕所门都锁着。一打听才知道,火车在没有开动之前不许使用。他焦急地等待着火车开动,做贼一般地四处张望。看见列车员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到处乱窜。
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动了。他快速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厕所门,把手搬不动,旁边的小框里显示“有人”。列车员开始查票了。他赶紧跑到另一节车厢的厕所门前,谢天谢地,把手旁边的小框里显示着“无人”。他一把拉开厕所门钻进去,赶紧把门反锁好,明显地感觉到心脏突突地跳动声比火车的哐当声要大的多,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做贼心虚”的滋味,真能吓死人。平时恐怕没人愿意在厕所里多待一分钟,此时,只要能逃过列车员的查票,他愿意一直待到上海。
躲在厕所里并不安稳,老有人敲门,每次敲门,都好像用重锤敲击他的心脏,他害怕到了极点。
厕所外面的埋怨声不断:
“怎么这么长时间?”
“咋还不出来?”
“里面到底有没有人?要不要叫列车员把门打开?”
他吓坏了,憋着气不敢出。真要叫来列车员不就露馅了吗?每当这个时候,他便默默祈祷:“求求大慈大悲的老天爷,你就行行好,照顾照顾我吧,千万别让列车员开门。”幸运的是,列车员始终没有打开门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遇站停车时,列车员用钥匙锁门,出发时又来开门,听见嘶啦啦的声音他就直哆嗦。还好,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从西安到上海,他的多一半时间是在厕所里度过的。有时实在憋不住就出来透透风。见列车员过来,又慌忙钻进厕所。
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煎熬,列车终于进了上海站。他跟着旅客来到了出站口,寻找出站的机会。检票员非常认真,不停地在喊:“把票拿出来。”并且看清楚了才拿一把像钳子一样的工具在票上打个孔。他是第一次坐火车,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看来从出站口出站没有票是很难蒙混过关的。他反身又向下火车方向走去,多么希望哪个旅客把票扔在地上。出站的通道里,除了烟把、纸屑、糖果皮和塑料瓶,没有发现一张票。他猛然想起,哪个人再傻也不会把票扔掉,让自己出不了站。要扔掉也是在出站以后。除非不小心把票丢失,这种概率几乎为零。他想到了用一元的送站票出站的办法,可送站票要在售票窗口才能买到。要买送站票,非得出站以后才能办到。看来,今天只能待在车站里面了。
上海站里铁轨铺设得密密麻麻。列车有走的,有停的,看的人眼花缭乱。汽笛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胆战心惊。他随意溜达着,寻找着出站的机会。小心地穿过了几道铁轨,发现远处有一个高高耸立的塔吊。他向塔吊走去。走近一看,这里正在搞基建。他心里盘算,搞基建最好是拆掉一段围墙。哈哈,你还别说,让他给猜中了——确实有一段围墙被拆掉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这里除了忙忙碌碌的建筑工人以外,没有铁路治安看护。一般旅客谁能想到从这里出去呢?他加快步伐,轻而易举地就出了车站。车站墙外是一条窄窄的马路。他走在这条马路上,心情愉快极了。心想,自己总算逃过了这一关,来到了大上海。高兴之余,心里又产生了一丝歉疚,他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竟逃起了票,觉得很不美气,可眼前只能这样了。他挥挥手,喊道:“再见吧,我亲爱的上海站,等我挣了钱,一定要把这张票补上,不能让大上海的人小看我们陕北人。”为一张票,做有损于形象的事情,不是他的个性。眼下是万般无奈,才用此下招。他这话看似给自己说的,也是给世上所有的人说的。火车上为了躲避乘务员检查,整整两天一夜没机会吃任何东西,肚子几乎饿瘪了,头也有些昏昏沉沉。一出站,肚子开始不老实了,唧唧咕咕地叫了起来。看来,他先要解决饥饿问题。
这条街道的中间,有一个自由市场,正好有卖饭的。一个中年男人为揽生意,一边吆喝,一边上前主动跟他搭话。听说这里卖面条,他要了一碗,随后在摊位上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转眼功夫,那个中年男人端上来一碗面条。
他接过碗挑起一筷子说:“这哪是面条?是挂面啊。”
中年男人说:“挂面就是面条啊。”
“算我倒霉,挂面就挂面吧。”他有一种吃亏上当的感觉。由于肚子饿得厉害,赶紧夹起一筷子送到口里,一咬全是白茬子。他气愤地说,“这挂面刚下锅,你怎么就把它捞了出来?挂面没有煮熟,麻烦您再给煮一下吧。”
中年男人说:“我们上海人吃面条都这样。”
他真想骂几句,可在人家的地盘上,他忍了忍,再没说什么。碗里除了没煮熟的挂面,就放了点盐,没有任何调料。这碗挂面太难吃,他很不习惯这种吃法。为了充饥,只好挣扎着把这碗夹生挂面吃完。他站起身,问:“多少钱?”
中年男人回答:“六元。”
“这么贵啊?”
“嫌贵你别吃,真是,面条都下肚了,还想讨便宜。”
他心里骂道:“这个卖饭的真不算人,拿一碗生挂面坑人哩。”
凑凑合合垫了点肚子,秦海浪便开始考虑生计问题了。在上海待一天,至少也得花十块钱。钱从哪里来,只能靠自己挣。他只有六十二块钱,每天花十块钱,算来算去,只能维持六天。在学校时他的毛笔字写得不错,可不可以卖字,这是他首先想到的。他来到南京路上一个字画店里,盯住字画,看得出神入化。营业员问他是否买字画。他赶紧摇摇头。他又来到卖笔墨纸砚的柜台前,计算着,看自己能不能买得起。最便宜的毛笔也要六块钱,也就是他的一顿挂面钱。一瓶墨汁四块半。一个墨盒三块钱。一小块毡毯五块钱。一张宣纸一块八,买五张宣纸得九块钱。一把裁纸小刀一块半。一块印章石材八块钱。买了石材还要买刻刀、印泥,一把刻刀四块钱,一盒朱砂印泥十二块钱。这几样必须品买下来,就得花五十三块钱,再余九块钱。敢不敢花这笔钱,是他眼下必须考虑的。不花这笔钱,肯定挣不到钱;花了这笔钱,有两种可能,一是往好处想,他写的书法能顺利地卖出去,那就可以挣到钱。二是往最坏处想,书法没人要,那五十三块钱不就没撂响吗?这笔钱对一个城里人来说,似乎微不足道,但对他来说,就是一笔巨大的款项。他迟迟下不了决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在字画店里犹豫了好长时间,还是不敢决定。又来到另一个字画店,看看这里的文房四宝是不是能便宜一些,把这几样东西的价格一加,和刚才那个店里的价钱差不多。他下了狠心,决定买这几样东西。
他带着这几样东西来到候车室。在地上铺开摊子打算写字。一个执勤保安阻止道:“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候车的地方,不允许干其他事情,赶快收拾起来,否则,是要罚款的。”一听说要罚款,吓得他打了一个冷格森,赶紧收拾起摊子,到别处去寻找写字的地方。路边有一个花园,花园墙不高不低,写字刚好。他来到花园墙跟前,铺开毡毯,给墨盒里倒上墨汁,在上海的马路边写开了字。他一口气写了“天道酬勤”、“海纳百川”、“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宝剑锋自磨练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九幅作品,废了五幅,写成功的只有四幅,有整张的,也有斗方和条幅。
秦海浪正在路边摆地摊卖书法。突然,来了几个市管人员,不由分说,没收了他的全部东西。
秦海浪跟到市管员屁股后面,不停地求告,一直跟到他们单位。他想给他们解释一下,容他说完话,他们怎么处理都行。他把逃婚、逃票跟市管业务毫不相干的事情统统做了交待,祈求他们高抬贵手,宽大处理,饶了他这一回吧。还好,他们看他诚实,发了慈悲之心,把文房四宝还给了他,四幅书法没收。他谢过市管人员,拿了文房四宝赶紧就走。
出了市管会,他仍不死心,再次来到字画店,三块钱买了两张四尺宣,又写了四幅作品,汲取上次的教训,再不敢乱摆地摊了。只好拿着自己的作品来到字画店班门弄斧。
营业员告诉他,欲卖字画要到二楼业务部,请专家鉴定后才能决定是否收购。他来到二楼找到业务部。一位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
过了一会儿,一位似有仙风道骨的长者来到他的面前。这位专家大约六十多岁,留着蓬松柔软飘逸稀疏的白发白胡子,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拐杖,穿着一身粗布做的白色圆领便装,个头不高,胖乎乎的,一副道行很深的模样。看到这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八仙里的人物。秦海浪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这位长者,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位长者身上。长者轻蔑地瞥了一眼他的书法,摆了摆手,转身要走。他赶紧撵过去央告道:“师傅,能不能收购一幅。我从陕北来到上海,举目无亲,困在这里了。”
长者慢悠悠地回过头来,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看他的时间比看书法的时间都长。看得他很不自在。长者用拐杖指指“海纳百川”那幅,慢条斯理地说:“那就用这幅吧,十块钱,多一分也不要。”他赶紧谢过长者。长者接着说,“年轻人的灵气倒不错,就是基本功差了一些,要好好练习啊。”
把这幅字留到了业务部,从财务部领来十块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平生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挣到了十块钱。这十块钱对他的作用和鼓励是巨大的。他走在上海的大街上,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到底是先练习基本功呢?还是再买一些宣纸写成书法继续卖钱呢?这样犹犹豫豫漫步在上海的大街上,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地方。这地方很热闹,一打听,才知道是上海的城隍庙。
城隍庙卖什么的都有,比家乡的集市热闹多了。他来到一爿商店,看到这里卖各种颜色的纸。他想起了家乡剪纸,一张红纸五毛钱,他掏出一块钱,买了两张红纸。红纸拿到手,才想起还得买剪刀。他在城隍庙里挨着门市转悠,终于发现一个“张小泉剪刀专卖店”。花了五块五,买了一把剪刀。他想剪几幅剪纸,看看能不能卖掉。如果真有人要,这倒是一条很好的生财之道。
秦海浪挤在人群中,搜寻着城隍庙的发展历史,把城隍庙九个殿堂挨个转了一遍。才知道这座古庙始建于明代永乐年间,距今已有近六百年的历史。从明代永乐到清代道光,占地面积不断扩大,建筑面积不断增加,楼阁参差,山石峥嵘,湖光潋滟,草木葱茏,素有“奇秀甲江南”之誉。
看到这些传统的古建筑,秦海浪很佩服设计建造者的智慧。离秦家川四十五里路上有座娘娘庙。他去过那里,觉得在荒山野岭有那样的建筑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拿娘娘庙跟城隍庙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可同日而语。在热闹非凡的市中心有这么一组古建筑群,既调解了游客的视神经,把人们的思绪一下子拉到了遥远的过去,也让他联想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城隍庙一游,大大开阔了他的眼界。
秦海浪在上海待了几天后,又打算到杭州、厦门去转转,最终到深圳去落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