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东方断然一喝,“你说的,我没有忘。没有你,我现在也不过在平遥镇种地,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你今日陷身局中,是你自己选的。你我都别谈为国为民,别谈陈旧事了。”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的萧索之气,也带出了水镜脸上的惨淡。r
水镜慢慢点头道：“好,好,你一向是个有决断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离了我独自江湖闯荡。既看得分明,我们不说也罢。”r
东方转顾承锦,见她不知何时睁了眼看着自己,风寒未愈,又被捉到这阴冷的秘道中,必然苦楚万分。东方脱下外衣,披到承锦身上,自觉水镜的目光在身后凛冽如刀。东方将衣服拉了一拉,让承锦披好。四目相对间,却无杂念纷飞,只觉空明寂寞。r
动静之间,水镜大刀出鞘,直向二人砍来,竟有九分攻势,只留一分回旋。东方未回身时,已是一扬手,水镜手腕间被钢鞭击中,刀交左手,斜斜削了下来。东方折腰避过,凝力如浪,依着那精钢鞭子直击水镜天灵盖。水镜一招未老,回刀自救。r
室内杀气顿生,两人瞬间已拆了十余招,却不见兵刃相交。水镜出势之余,反赞道：“这‘雪云涛’你倒练好了。”r
东方知他武功深浅,并不答话,一意应对。萧墨见此,便知东方并无十足把握能赢得了他,乃对水镜道：“你还是快罢手吧,在这里打是没有胜算的。”r
萧墨吐属纳息并无内功,水镜回道：“小儿,老夫斗得过他就斗得过你。”r
萧墨冷笑道：“佛门重地,若要杀生,必遭报应。”r
他话音刚落,东方的雪云涛刮上了水镜的刀,火花一溅,他二人内力催动,嗡嗡之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响。瞬息之后,兵刃再撞。东方固然招式老道,内功修为毕竟不及水镜,两次内力相撞,气府之中已受隐创。他勉强提一口气,只觑水镜破绽。r
两人斗得紧时,心无外物,并不曾旁顾左右。忽然东方手脚一软,兵刃掉地。水镜也同时落刀止招,他一膝跪地,便见一粒佛珠,滴溜溜滚到了旁边,心中已知是被高手制住了。袈裟轻缓,一个老和尚站在秘道之口。r
萧墨淡然道：“住持大师,有礼了。”r
承锦一边认出来,正是上次在寺中求拜时,大雄宝殿上用话点渡她的老和尚。r
“阿弥陀佛。”住持白须长髯,峻严轩疏,上前拾起佛珠道：“二位施主怎可在佛寺之中动刀兵,我在外面都觉杀意重重。”r
他两粒佛珠便制住打斗,无论内功外式都比二人高出百倍。东方站起来,并不作答,却走到承锦身边,将她揽过来,道：“你怎样？”r
承锦轻声道：“冷。”r
东方便将她抱在怀里。r
水镜却坐在地上不动,显然是穴道被制,只问道：“恕我眼拙,大师能否赐个俗号？”r
住持摇头道：“老衲许多年不动刀剑,只在寺中勤修佛法,以求证果。施主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名号称谓便不必了。”r
“你要帮他？”r
“老衲谁也不帮,只愿化解施主的戾气。”住持合掌。r
“我没有戾气。”水镜道。r
“施主却有贵贱心。你将这女子捉来寺中,引来人争斗,正是为利所驱。施主既来这无相寺,可知何为无相？”住持问道。r
水镜看向东方,东方看着水镜,萧墨望着住持,各自沉默。r
住持叹道：“南阎浮众生性情刚强难伏,堕于无边苦海,尤不自知,又怎知无相。萧施主,你与你的朋友且回,待老衲劝化这位施主。”r
萧墨凝目道：“大师,此人为害社稷,留之天下不安。”r
住持叹息道：“老衲是僧人,不可犯杀戒,更不可在佛寺杀人。他纵然罪恶滔天,也有一念之善,为何不能宽容些呢？”r
却听承锦倚着东方,虚弱而清晰地插话道：“无相寺以《金刚经》为正信,《金刚经》之要义在于破相。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r
住持循声望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所言甚是。”r
承锦咳嗽两声,又道：“菩萨于法,应无所住于布施。世人于法,应不住于相。大师以为然否？”r
住持正容道：“正法殊胜,不可邪见。老衲年少时快意恩仇,杀人如麻,皈依我佛方知业力深重。此生诚不愿再开杀戒,堕三恶道。”r
承锦靠在东方怀里,轻声道：“大师所修,既是三恶道,并非三摩地。”r
“怎讲？”住持诧异。r
“若有阎浮之人,诸般邪恶,危害众生,大师却执着于戒,以为慈悲。执念即是相,又谈何无相？如此堪不破,又谈何佛法？佛法由智慧而生慈悲心,怎能本末倒置,妄以善行求证菩提？”承锦的声音在秘道之中愈觉轻缓温柔。r
住持一句句听来,眉头忽蹙忽展,却并不答言。r
东方侧了侧身,斜抱了承锦半倚在墙上,他胸口的温度隔着衣衫传到她身上,承锦敛容道：“佛祖曾言,若能受持《金刚经》四偈,福德多于以七宝布施满恒河沙数。你今日纵使劝化了他,所行无非芥末微尘,身语意业无有疲厌,百千亿劫无有穷尽,谈什么苦海无边,正法殊胜？”r
“芥末微尘,”住持喃喃念道,“芥末微尘……”他轻轻摇头,“不对,不对。”r
承锦道：“何处不对？”r
住持面容似有困惑,语气却毫不迟疑道：“修行理应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生慧……”r
他二人这般对讲时,东方心中暗忖：这老和尚武功虽高,人却未免迂腐,此时倒钻研起佛法来,如此怎生是好？他转眼看向水镜,见水镜微阖双目,须眉不动。东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悲凉,今日胜败,必是要决出的。r
他悄然从承锦腰后抽出手来,倏地移身,一掌拍向水镜当胸。水镜一身内力正流转于任脉,无暇他顾。他的内功路数别人不知,东方却再是清楚不过,这一掌在水镜膻中要穴上只使出了三分力,水镜却周身一颤。r
住持方丈正讲到“因定生慧”,以他的武功本不至于让东方那一掌拍到水镜胸前,然而东方出奇不意,住持又正与承锦理论佛法,出手相阻时已晚了分毫。趁这分毫之机,东方一掌拍出,便即侧身,察觉身后住持掌风袭来,虽未触及,也隐觉浑厚绵强。r
他躲不开那一掌之势,颓然倒地,喉中已涌上腥甜。承锦挣扎起身,奔到东方身侧,东方握住她手摇头,以示自己无事。右边一人默然托住他臂膀,却是萧墨。r
住持中途撤掌,回身一把扶起水镜,水镜已然昏迷。住持方丈手按着水镜腕脉,半晌,抬眼看东方道：“你废了他的内功？”r
东方本来赌的就是水镜要背水一战,正全力冲开被制的穴位；而住持方丈不杀水镜,更不会杀了自己。这二者有一样算差,他便难以成功。东方强压下真气散乱,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方道：“我不愿杀他,却也不愿他再搅攘乾坤。他执念太深,害人害己,方丈大师既然慈悲为怀,在下愿将此人留在寺中,还请大师代为照顾可好？”r
住持叹道：“老衲本有此意,施主执意要废他武功,还是信不过老衲之意。唉……也罢,他内力已失,且又年迈,便留他在寺,老衲悉心劝化吧。”r
东方点头道：“日后我再来看他,若有一时找不着他,无相寺上下便是放走了祸国殃民之人,罪在不赦。”r
住持慢慢站起身,看一眼萧墨,看一眼承锦,再看一眼东方,合掌道：“施主,此人在与不在是老衲一人之责,与无相寺何干？”r
东方不辨神色,语气平缓道：“这个道理我明白,但我所言不改。”他不再看住持与水镜一眼,一手扶着石壁,一手拉着承锦,缓缓步出那秘道。r
身后萧墨对住持拱手道：“得罪。”r
住持默然站在那里,却合掌低声道：“阿弥陀佛。”r
出得秘道来,眼前骤然一亮,石碑林立。东方倚在石台边坐下,仰头看天时,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缓慢撕裂。去年此时,他还在平遥镇的草庐里饮酒练剑。十三公主和亲的消息正风传着,明姬闹着要去见识公主是什么模样。为什么短短一年,却像是过了一生,把什么都埋葬掉了。r
他抚摸碑上偈文,那里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法简文隽意,直指人心。东方此刻悲极,反生出平和沉静之心,只觉时序递嬗之下,属于他的东西,或许只有手中牵着的承锦。悲欢起伏下,只愿世事圆满,不离不弃。r
东方揽着承锦背脊,望着她轻声道：“万物是空,是相,是无常,故而执念会苦,爱恋会苦。你今后与我在一起,也难免不会苦。”r
承锦愣愣地听完,却轻笑道：“什么空与相啊,天高云淡,阔海晴空,世间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只随本心去吧。”r
东方听着觉得很对,怪道：“怎么道理都是你的？”承锦但笑不言,东方思忖自语道：“给我二十年,我想够了。”r
承锦微微仰头道：“我有多少年都给你。”r
萧墨从秘道出来,看一眼佛门石碑,一旁凉凉道：“你俩可真是绝配,佛门净地,生死一线,也能谈论情爱。”r
承锦倏然将脸埋在东方肩上,东方大笑道：“萧墨,我们谈论的并不是情爱。有朝一日,你与人谈到了,就知道了。”r
萧墨无奈地笑一笑,越过他们两,摇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