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有善说:“是在巫岭深沟里打的,这黑瞎子力气大,却蠢得很,打猎人在手上都戴有竹筒,它一抓住人就乐得直叫,像人在笑一样,一笑就笑得没死没活的,人手就从竹筒里退下跳上树去,它还抓住竹筒在笑,人一枪就把它打死了!”
许司令说:“说起巫岭,我是当年在那里的东沟待过二十天的,那一户山民给我顿顿吃浆水包谷面搅团,那味儿真香,这几十年里我老想着那些饭,觉得比什么都好吃!我在省城也说了,城市人整天讲究保养呀,清早起来要锻炼呀,深山人就不干这些,人却长寿得很!深山里空气好,粮菜都是新鲜,还能吃上这熊掌……我也曾对老伴说,再过一两年离休了,就移居到深山去!”
田有善说:“许司令不忘老本,真使我们感动!若真能离休了到白石寨来度晚年,白石寨人民那是太欢迎了!”
论起人民,许司令又感叹了几声肺腑之言,田有善又趁机恭维了一堆美好词。这只狗熊,一顿吃掉一只掌,掌吃完了吃肝,吃心,吃肺。后来巩宝山不断地在饭间问到金狗,田有善就打电话也让金狗来吃吃,金狗没有去,不忍心看到那熊肉。
新闻报道写成,电发于州城报和省报后,田有善就再没有找过金狗。金狗去找,要谈谈福运之死的问题,县委大院的门房一律不让进人,说是县委、县政府正给许司令和地区领导汇报全县工作。也就在这三天里,县委的大院门口每日集了许多人,都是来告状的,县委的办事人员就在那里劝,嚷,最后哄散而去。哄散不去的唯有一个人,女的,四十六岁,蓬头垢面,破口大骂,死抱住铁门不走,口口声声要见许司令,要见巩专员。
田有善下令把她赶出城寨,可白天几个人将她拉上卡车运至城外二十里、三十里,夜里她又回来,且用一面白布上书她的冤情,说是她男人在“文化革命”中被人诬陷贪污,上吊而死,要求平反,又在第二天一早站在县委大门口乱喊乱叫,将那白布状子见人就抖,一抖就念。满寨城的人都认识这女人,多少年里一直在告状,纷纷议论她差不多是疯了,只围着瞧热闹。田有善就给公安局打电话:难道你们连一个女疯子也治不住吗?县上正给上级领导汇报工作,让她在大门口吵闹,影响多坏啊!公安局就将她抓起来,但又不能将她投入牢里去,只好反锁在农林局大院的一间空房子里,任她哭声不绝,每日送几个馒头和一壶水去。直到许司令一行离开白石寨了,方放她出来,她已经满脸青疤,喉咙发哑。又闹过三天,方不知了去向。
许司令离开了白石寨,白石寨一切生活恢复了正常。金狗再去找田有善,田有善却拒不接见,说是这几天忙坏了,他需要休息休息。见不上人,金狗去找县委办公室主任,他想将情况先给主任谈谈。这主任是白石寨写材料的第一把好手,以往与金狗有文字之交,且最受书记宠爱。金狗去了他家,家人却说他已经住院了。金狗大吃了一惊:这主任素以身体好出名,怎地就住院了?赶到医院,主任果然躺在病床上,眼睛大睁,却说不出话来。
金狗问大夫:“他得的什么病?”
大夫说:“就是睡不着,已经三天三夜了,眼睛一直睁着。人不睡眠,这可不得了呀!”
主任的爱人流着泪说:“金狗同志,你看把人整成什么样了!这次上边大领导来,县委要详细汇报各项工作,汇报材料全让他一个人写,他整整熬了五天四夜,抽了十条烟,材料是写出来了,人却不行了!他住院了三天,还是睡不着啊!”
大夫说:“速眠片服了也不顶用,只能给他注射强力安眠针了!”
果然,安眠针加量注射后,这位主任眼睛闭上了。一天没醒,三天没醒,但他并没有死去,鼻孔里还有呼吸,却一直昏睡到第五天的中午方才醒来。看着全县第一位写家的可怜模样,金狗没有再提说福运死的事。
他默默地思索着白石寨的一连串的事,以一股怒不可遏的情绪写就了白石寨为田老六树碑修亭的前前后后,揭露了一切鲜为人知的内幕。金狗是精灵了,他没有将这份揭露材料寄给州城报社,知道州城报是不敢登的,反倒惹来更多麻烦。他一方面去信通知了“青年记者协会”,让那些朋友们知道这事,密切关注事态发展,一面就将材料交给了还留驻在白石寨招待所的巩专员。
巩宝山收到金狗的材料,义愤填膺,连夜就让秘书去记者站把金狗叫到招待所,详详细细询问了一切情况。第二天,田有善来请他去白石寨一些厂矿视察的时候,他突然说他想回仙游川老家去看看:“多少年没有回去了,今日到了家门口,是该回去看看呀!”
田有善说:“应该应该,仙游川的人整天都在念叨您啊!我就一块陪您去吧?”
巩专员谢绝了,他说他和金狗一块回去,任何人也不要惊动。田有善一听要金狗一块回仙游川,心里就犯了嘀咕,表面上说“这好,这好”,一回到县委就给两岔乡田中正挂了电话:一定要热情接待,左右不离。
原本是说第二天下午回去,金狗出主意:田有善一定会给田中正打招呼的,要回去,当晚就回!小车于半夜开到两岔镇,没有停放在乡政府大院,而停在镇东头的小学院子里,金狗在渡口上喊应了韩文举,将船摇了过来。船一靠岸,韩文举问:“金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金狗说:“巩宝山回来啦,我陪同的。”
韩文举说:“他回来了?他不在州城享清福,回来干啥?”
金狗就将他的想法说了一遍,韩文举“嗯嗯”直点头,竟从船上下来去沙滩上迎接,说:“巩专员,你一走就不回来了!今日晚上,我说怎么老睡不着,山上的‘看山狗’也不叫了,心里就估摸事怪,没想就是你回来了!”
巩宝山说:“韩兄弟,你身子这么好啊!还在撑你的船吗?我老想回来看看大家,可工作忙呀,歇也没空歇下!我听说你家福运的事啦,我心里好不难过,就说,我一定回去看看!小水这孩子怎么样,不要太伤了身子啊!”
韩文举竟是不吃软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倒大受感激,忙说:“倒还好,还好,亏得你还记着我们!仙游川就出了你这个大官,一村的百姓就靠你承携了!”
一行人上了船,过了河,巩宝山提出先到小水屋里去,一边让韩文举去通知巩姓的本家人,说是让给他收拾一下住的和吃的。韩文举就说:“专员,住在咱家不干净,不敢留你,吃的可一定要在咱家,小水那孩子锅上的手段行哩!”一边说着一边就去通知巩家人了。
到了小水家,小水还没有睡,坐在灯下想心思,冷不丁这么多人进了屋,又惊又喜。但她认不得巩宝山,金狗暗中耳语了一番,当面作了介绍,小水就抱柴烧水,巩宝山说:“小水,你不要忙了!我来看看你,给你说一句话:福运的冤情我包了给你申明!许司令来到白石寨,是许司令提出要吃熊掌吗?不可能的,我们的高级领导干部绝对是好的,就是这些下边人,把党风全搞坏了!不处理还了得,把下边搞成什么样子了嘛!”他说得大动感情,又作了许多自我批评,说:“也怪我回来得少,一些情况不摸呀,往后有什么就可以给我写信嘛!小水,我身上有一百元,你就拿上先花吧,我作为一个领导,作为一个长辈,这也是应该的,你不要嫌少,就拿上吧!”
小水几番推托,金狗说:“专员关心你,你就接了吧。关于福运之死的事,专员会给你鸣冤的!白石寨毕竟是属地区管辖的!”
巩宝山也就说:“就是管不下,还有省委嘛!”
暂短的看望结束了,送走了巩宝山,金狗和小水、韩文举又说话到天明。吃过早饭,金狗陪巩宝山要回白石寨了,将小车开到乡政府门口。田中正早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工作,听见车响,出门来迎接时,方知道巩专员昨晚就回到了仙游川,暗暗叫苦不迭。嬉皮笑脸央求专员再到乡政府歇一会儿,吃吃饭,他好汇报一下乡上的工作,巩宝山则立在车前逼问道:“你是这个乡的党委书记?”
田中正说:“专员不常回来,不认识我,我叫田中正呀!”
巩宝山说:“噢,名字熟得很!田有善老表扬你工作能力强嘛?!你要汇报工作,那好的,我问问你:两岔乡共有多少口人?”
田中正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汇报法,赶忙说:“我有个材料,你进去坐下,我慢慢汇报吧。”
专员说:“我就要你现在回答!”
田中正说:“是二千三百四十多吧。”
专员说:“多多少?土地面积呢?”
田中正说:“现在盖房的多……”
专员说:“有多少林木?有多少富裕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温饱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贫困户,年平均收入多少?有多少五保户,嗯?!”
田中正脸色通红,一头大汗,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巩宝山突然一拍小车的篷盖,咆哮道:“你汇报什么?你再汇报一下为什么两岔乡有人造一股谣言,说某某之人要上调地区当副专员了,这话是有人指示给你让传播的吗,还是你自己凭空制造的,为什么要谣言惑众?”
田中正脸吓得灰白,说:“这谣言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更没有说过一句,巩专员,我一定追究这造谣的人!”
巩宝山说:“好吧,你就追究一下这谣言根子,告诉那些企图搅混水的人,还是安分点为好,不要昏了头忘乎所以!”
说罢哐地拉开车门,叫金狗上来,小车就开走了。
金狗从来没见过巩宝山今天竟这么凶,看着他还气得呼呼的样子,就说:“巩专员,你别生气,跟田中正那么个小人何必生气呢?”
巩宝山便说:“跟他生气,也真是失身份,可我实在是憋不住了!一个白石寨都控制不住,我当什么专员?”话一出口,忙又说:“你瞧瞧,作为一个乡党委书记,他什么也不了解,我能不发火吗?共产党的基层干部都像他这样,那还了得?!”
车继续在州河北岸的石坷道上颠簸,巩宝山突然又冒了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呀,可蛇能吞了大象吗?金狗,你是记者,你说呢?”
金狗笑了一下,没有言语。他在车疾驶而过的同时,看见了石崖上有一只松鼠,撮爪儿洗脸,滑稽可爱。巩宝山立即让司机停车,要去捕捉,但松鼠早已无踪无影了。车重新开动起来,金狗还在琢磨巩宝山刚才的话,心里说:蛇是吞不了大象的,可小鼠却能治住大象,小鼠钻进大象的长鼻里,大象也就完蛋了!但金狗没有说出这话,他又那么笑了一下。
27
巩宝山以极快的速度将金狗所写的材料呈转给省委,并附有一信,反映了他在仙游川作过亲自调查的这家受害人家庭的情况,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义愤态度,省委主要领导人在金狗的材料上批示:为田老六烈士树碑建亭是应该的,无可非议的,但白石寨县委在此活动前后的所作所为却是党纪不能允许的!便责令地区组织调查组进驻白石寨,进一步调查落实,严肃处理。
金狗此时却返回了仙游川。
他建议小水到白石寨去,说他已给雷大空讲好,要她在城乡贸易公司干活。小水身有重孝,形容憔悴,当下就愣着失神的眼睛,说:“金狗叔,你不是说大空靠不住吗?”
金狗说:“可现在有什么办法?福运不在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又要养活韩伯,你能顾得过来吗?大空虽是混世的魔王,但我也能理解他,一个平民百姓,要成点事,也多少需要他这种冲劲。你暂时先到他那里去,挣得一笔钱,还了埋葬福运的那笔欠款,安顿好你伯伯的生活,等日子摆顺了,咱再想别的办法吧。况且你有身孕,一个人在家哭哭啼啼,真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
小水又和韩文举商量,韩文举也同意,拉着金狗说:“金狗,我小水命苦,我也命苦,原说我和小水将来全靠了福运了,没想他竟一个人甩手先走了。韩伯一直待你没有二心,你又和小水先前有过那一场事,你就可怜我们了!”
说着,韩文举就要跪下去的样子,热泪又流了许多。金狗从未见过韩文举如此激动,心里也泛上酸水,说:“韩伯,你不要这样说话,我之所以有了今天,哪一处不是受你们的照顾?如今福运死了,我少不得尽我的一份责任。你放心吧,只要有我金狗吃的饭,就不会让你和小水饿了肚子!咱还要活下去,刚刚强强活下去才是!”
小水便又去福运坟上奠了酒,化了纸,又为伯伯磨了麦面、杂面,碾了大米、小米,就和金狗到了白石寨。雷大空果然说一不二,安排小水在公司干些零碎杂活,月薪倒比一般人拿得多。
两岔镇的铁匠铺只好关门,房子又让另一家租用而去开作饭店了。
地区调查组经过内查外调,逐项落实,“青年记者学会”的同行们又大造舆论,施加压力,结果证明金狗所反映的情况完全属实。调查组写文呈报省委,田有善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田中正除了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外,职务上又被降为两岔乡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