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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寒山寺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唐·张继《枫桥夜泊》

  一

  裴探花实在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妖怪!长得蠢就算了,还那么爱吃梨。

  裴探花是新科探花郎,虽然金榜题名,但他仍然很穷,去西市买梨不符合他节俭的人生信条,于是他打起了城郊一棵大梨树的主意。

  那棵大梨树长在一座破庙的门口,硕果累累引人垂涎欲滴。破庙看上去已经许多年没有人住了,木门残损,满阶尘灰。

  少年麻利地爬上树,摘了一个金黄的梨就往嘴里送,他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啃着梨,突然听到头顶有个声音问:“好吃吗?”

  裴探花吓了一跳,拿着吃剩的半个梨抬头看去……然后,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黑压压的一团乌云。乌云还有两只眼睛,正眨巴着,那小眼睛里仿佛要馋得流出口水来,乌云还有大嘴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好吃吗?”

  “……好吃。”裴探花的头皮有点发麻。这妖怪到底是要吃梨,还是要吃他?

  ——这年头,连乌云也长眼睛了?

  “我不是乌云,我是滚滚。”对方仿佛能看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委屈地挪动了一下屁股,换了个姿势。裴探花这才看清楚,这是一头熊一样的妖怪,身上有黑白两种颜色,两只眼睛像被人打青了一样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因为太脏了,身上的白毛成了灰色,看上去就像一大团乌云。

  “我也想吃。”滚滚真诚地看着他。

  “你……你想吃什么?”少年脊背发毛。

  “你。”

  裴探花立刻就夺路而逃,他刚一转身要溜下树,身后的衣领就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掌抓住了。滚滚的身形笨拙,但动作极为灵活,被抓住的少年脚乱蹬,半个梨也从空中掉了下去,砸到地上。

  “不要吃我啊!我早上刚喝了酸梅汤,我的肉是酸的!”裴探花大叫。

  “我不是要吃你。”滚滚委屈而真诚地纠正,“我是要吃你。”

  “你这还是要吃我啊!”裴探花欲哭无泪地挣扎,“乌云大人,哦不,滚滚大人!你看我小气节俭,贴身总是揣着铜板,身上全是铜臭,吃起来会冲鼻子,会咯牙,你还是去找清新美味的小鲜肉好了!”

  “……我不爱吃肉,我就爱吃你。”滚滚咧开森森白牙,带着口水的舌头朝少年的脸上舔过来,眼看那深红色的舌头越来越近,裴探花急中生智,猛地闭上眼睛装死。

  碰到熊应该装死吧装死吧……裴探花浑身僵硬闭着眼睛,眼珠却在不停转动,拼命想着蒙混过关的办法,他风流潇洒又机智除了没节操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大缺点的探花郎,总不能真的被熊吃了吧?

  到时候他的墓志铭上怎么写?

  开元二十二年进士裴昀,卒于同年秋,葬身熊腹——会被来扫墓的人吐槽到死的吧?不不,那时他是已经死了,但是死人也有尊严啊喂!士可杀不可辱啊!

  就在他的内心狂奔过无数弹幕时,突然一滴滴凉飕飕的东西掉落在他脸上,还有的掉在嘴角……好咸。

  在哭?裴探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头熊以为他死了在为他哭?

  果然熊是不吃死人的!裴探花大喜,自己只要装死就可以了,对方肯定是因为到嘴的肉不新鲜而懊悔地哭了出来呢。

  却听到对方边哭边说:“呜呜你怎么死了……我只是喜欢吃你而已,就算你刚才吃剩的半个你(梨),我也不会嫌弃的。你怎么突然就死了?”

  裴探花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官话不标准害死人啊!这是一只“龙”“农”不分,“你”“梨”不分的妖怪。

  我去!

  把“梨”说成“你”,会造成多大的误解,妖怪你知道吗?

  裴探花睁开眼睛,生龙活虎地坐起来,欢快地掸了掸身上的口水:“原来你是吃素的!想吃梨你早说啊!”

  一人和一头熊,哦不,妖怪坐在夕阳下吃梨,滚滚突然问:“这附近有寺庙吗?”

  “寺庙?”裴探花心想,这大妖怪也求神拜佛?乌青的眼圈不会是问路的时候被人打的吧?他边吃梨边随口回答:“有啊,长安城里有很多。”

  “长安?”

  从高高的梨树上眺望,可以看到那座名为长安的城池,在暮色中显得庄严而生机勃勃。滚滚特真诚地挪了挪屁股,小眼睛满是期待:“我想去找长安城里的寺庙。”

  “你要去寺庙许愿?”

  “不是,我要去见一个人。”滚滚挠头,“我和人约了见面,但我不记得是和谁——几百年的时间虽然短,我也忘记了很多事情。”

  二

  滚滚是一只七千岁的妖怪,与它同族的妖怪都喜欢吃竹子,但它从小就觉得竹子很难吃。

  那么硬又涩的东西,简直难以下口。自从有一次滚滚捡到一颗金黄色的大鸭梨,作为一个吃货,它突然就发现了自己妖生的意义所在——这才是世间美味!那么香的梨,里面都是饱满的汁水,好甜啊。

  喜欢吃梨的滚滚成了族群中的异类,别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连三百岁的幼崽们也会朝他身上丢石头,追在他身后嘲笑他:“不吃竹子,却爱吃梨的笨蛋!”

  滚滚的脾气好,就算幼崽们的石头打到了他,他也就是露出森森的白牙吓唬吓唬他们,转身接着去找梨。

  连他的妈妈也担忧地说:“滚滚,我活了两万九千岁,还没见过喜欢吃梨的滚族,你怎么会得这种怪病呢?”滚滚看着妈妈黑眼圈周围的皱纹,也有点伤心,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喜欢吃梨有什么不对。如果这是病,他不介意病入膏肓。

  因为喜欢吃梨,滚滚一直没有什么朋友。直到有一天,他刚从梨树上爬下来,就看到了另一头滚族。对方坐在树下,长得英俊潇洒,连黑眼圈也修剪得神采奕奕,抱着竹子正在啃,看到滚滚,他跟滚滚打招呼:“嗨。”

  “嗨。”滚滚愣了一下。

  “愣着干吗?”对方满不在乎地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坐下吃啊。”

  “……”滚滚坐了下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我叫滚滚,就是那个……喜欢吃梨的滚滚。”

  “哦。”

  看到他不以为然的神色,滚滚心头一动,试探地问:“你也喜欢吃梨?”

  “我喜欢吃竹子,不喜欢吃梨。”

  滚滚顿时有些失望,却听他说:“管你喜欢吃梨还是吃竹子,你吃你的,我吃我的,要是想做朋友,就坐下一起吃啊。”

  这只滚族的名字叫墨染。

  滚滚意外地发现,墨染有晴空般蓝色的元神——对滚族来说,要修炼出蓝色的元神是很难的。大多数滚族都只有灰色的元神,只有少数法力高强的滚族有浅黄色、黄色元神,而蓝色对滚族就意味着最强大的力量,上万个滚族里才会有一个。

  墨染这么强大的妖怪,却没有像别人一样嘲笑滚滚,他可以随手像折断一截竹子一样把滚滚折成两半,可他没有命令滚滚,也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滚滚。

  那时滚滚还不知道那种感觉叫什么,只觉得很轻松。很久之后他才懂得,那种美好的、他从未体味过的感觉,叫作被尊重。

  越是强大的,越能尊重弱小;越是独特的,越能容忍不同。

  两个妖怪坐在夕阳下,各吃各的,没说太多话。可是,这一天的梨,似乎比滚滚七千年来吃到的都要甜。

  到分别的时候,滚滚有点舍不得,他问墨染:“明天你还来这里吗?”

  “看心情。”墨染无所谓地说,“心情好就会来。”

  “怎样你才会心情好?”滚滚睁着小眼睛问。

  “不下雨就会心情好吧。”

  这天晚上滚滚回到家里,隔一会儿就跑到洞口去看,滚滚妈妈不解地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云,希望明天不下雨。”滚滚回过头来,突然咧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今天我交了一个朋友。”

  滚滚妈妈也很高兴,这是几千年来滚滚第一次有朋友,她和滚滚的第一反应一样,忐忑地问:“那他也吃梨吗?”滚滚摇头:“他不吃梨,吃竹子。”妈妈听到这里似乎又变得担心起来,但滚滚知道,有些事情她不懂。

  朋友就是那个愿意和你坐在一起的人,哪怕你们不一样。

  夜深了,滚滚躺在竹叶编织的被窝里,眼睛渐渐睁不开了,嘴角还弯着一个向上的弧度。他想,傍晚的云层那么红那么亮,夜里的星星那么多,明天应该不会下雨吧……

  可惜第二天偏偏下雨了。

  滚滚一大早起来,就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开始只是小雨,后来越下越大,整个树林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滚滚很失望,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昨天的梨树那里找梨吃。他知道墨染不会来了,但因为有昨天的相遇,这棵梨树在他眼中就变得特别起来。

  梨树下果然空无一人。许多梨被雨水打落在地,滚滚根本不用爬树,就可以捡又大又甜的梨。他把梨抱在怀里,满得抱不住。

  要是雨早点停,天早点放晴,墨染再来这里就好了,滚滚有点惆怅。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真能吃。”

  滚滚回过头,只见墨染靠在树上,咧开嘴看着他捡梨。

  所有的雨滴都在这一刹那雀跃起来,满地的水花突然都在跳舞,滚滚笨拙地抱着梨来到他面前:“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我说了看心情啊。”墨染嘴里叼着一根竹子,满不在乎地说,“今天我心情不错。”

  从那之后,滚滚觉得时光过得飞快,两个妖怪一起爬树,一起在小河里洗澡,一起在草地上摔跤。他们也到山下去玩,看着山下的人类忙碌地建造出恢宏的宫殿和城池。

  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呢。滚滚想,他们不断地建造又不断地摧毁,再在废墟上重建家园。一些人隐居在竹林,不穿衣服,饮酒高歌弹琴;还有一些人,在烟雨楼台与寺庙中清谈,执黑白子对弈。更多的人在街坊市井间奔走,带着匆忙的神色和脚步,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人类的生命只有短短数十年,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匆忙吧,总觉得时间在拼命追撵他们,稍一放慢脚步就会错失那些来不及实现的心愿、来不及做的事情、来不及见的人,一不留神已被光阴抛弃,被死亡的黑夜吞噬。所以人类真的很努力,他们的城池那么繁华,东西市讨价还价声和吆喝声交汇在一起,满满的喧嚣,浓郁的烟火味儿,一点儿也不寂寞。

  在许多的声音中,滚滚最喜欢山下一座寺庙的钟声。钟总是在傍晚敲响,悠远地如同一声叹息,将黄昏温柔地收拢。

  对于一个吃货来说,听到钟声,滚滚就知道该吃晚饭了。

  如果不是那个奇怪的冬天,也许直到现在,滚滚还过着平静的生活,与墨染一起玩耍,一起跑到山下听钟声。

  三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自从滚滚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冷这么长的冬天,河流像死去了一样,坚硬成晶莹的石头。滚族们开始觉得好玩,在洁白的冰面上打滚,后来就没心情玩了。

  天越来越冷,春天一直不来,山上的竹子开始枯死,一些弱小的滚族不得不挨饿。

  冬天怎么会这么长呢?

  一些滚族开始往自己的山洞里藏匿食物,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滚滚妈妈也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地往山洞里屯了好几大捆竹子和一大筐梨。

  食物越来越少,一些元神强大的滚族开始把周围的竹林据为己有,有别的妖怪擅闯就打伤甚至打死。

  冰雪覆盖了山头,也覆盖了滚族们的心头。

  树林里到处开始出现滚族的尸体,除了饿死的,更多的是死于同类的厮杀。最惨的是灰色元神的滚族,他们的数量最多,又打不过黄色、蓝色元神的滚族,于是只能互相撕咬,为了抢夺竹子,常常血溅竹林。温顺的滚族不像以前那么懒洋洋的,神情变得尖锐警惕,随时准备与自己的同类战斗,掠夺或者防备被掠夺。渐渐地,再没有幼崽跟在滚滚身后,拿石头砸他、嘲笑他吃梨了,他们已经被大人教会了防备。

  但滚滚一点儿也不觉得开心。

  后来,连滚滚最爱的那棵大梨树,也终于冻死了。

  滚滚找不到食物,开始吃妈妈屯的梨。他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元神的妖怪,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食物越来越少,妈妈开始节省着吃竹子,不时担忧地叹气。

  滚滚也很久没有见到墨染了,梨树死了之后,他又去过那里几次,可墨染一次也没有出现。

  ——他是最厉害的蓝色元神的妖怪,一定不会挨饿吧。也许,他早已经有了自己的竹林,忘了曾经认识过的灰色元神的朋友吧。

  再后来,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听说滚族世代传下来的宝物失窃,看守宝物的滚族长老被杀,全族都在通缉偷盗者。

  守宝长老德高望重,已经活了四万多岁,滚滚曾经远远地望见过一次,那么高大的身影,深蓝如海的元神。滚滚难以相信,最强大的长老,竟然会被杀死。

  这天晚上,滚滚家的洞口突然传来敲门声,滚滚满心疑惑地去开门,这么晚了,是谁来造访?

  门一打开,墨染站在门外。

  他浑身沾满灰土和冰渣,鼻子冻得通红,原本修理得干干净净的皮毛都杂乱地卷了起来,像是四处奔波躲藏,很久没有好好地洗一个澡,连那曾经英俊潇洒的黑眼圈也显得疲惫落魄。

  “我没地方可以去了,外面很冷,能在你家过一晚吗?”

  滚滚妈妈用担忧的目光打量墨染,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滚滚把墨染领进来,把所剩不多的竹子给他吃,墨染狼吞虎咽,就像饿了半辈子一样。

  趁着墨染在吃竹子,妈妈把滚滚拉到一边,声音微微发抖:“他的元神颜色很奇怪。”

  滚滚也发现了,滚滚的元神颜色和当初不同。没有了那种清澈如晴空的蓝,而是泛着可怕的青色。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元神,从上古以来,没有一个滚族有这样的元神。

  “杀死长老,全族通缉的偷盗者,”妈妈的眼里掩不住惊恐,“会不会就是他?”

  不会的。

  滚滚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一次遇到墨染的时候,对方抱着竹子,眼里有着又正直又明亮的光芒,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嗨。”

  那个墨染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再冷的冰雪也不能冻结那笑容。

  墨染怎么会偷盗宝物,杀死长老?他绝不相信。

  可是墨染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滚滚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对方身上有种陌生而令人畏惧的气息。

  吃过竹子之后墨染倒头就睡,甚至没有和滚滚说一句话。

  滚滚害怕地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和染血的绒毛,辗转反侧很久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清晨,滚滚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洞口似乎有很多人在大声吵嚷。

  “快将宝物交出来!”

  “毁灭元神,格杀勿论!”

  ……

  洞外聚集了上百头滚族,为首的那一头滚滚认识,叫书策,就是他最早开始将竹林据为己有,由于有了食物来源,很多滚族都听命于他。

  “你竟敢偷盗宝物,”书策凶神恶煞地指着滚滚,“按照族规,要就地毁灭你的元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滚滚身上。

  滚滚满脸茫然,一时间完全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什么……宝物?”

  “别装了。”书策不屑地撇嘴,指着一路蜿蜒到洞口的斑斑血迹,“这就是铁证。

  “杀死长老,偷盗宝物的铁证。”

  对方的话,一字一字十分清晰,雪白的日光落在滚滚身上,刺得眼睛生疼。他终于明白了什么,艰难地张了张嘴。

  “我……”辩解的话就在嘴边,可滚滚说不出口。他身后的山洞里藏匿着墨染。

  那是他唯一的朋友,是几千年来唯一一个对他说“一起坐”的妖怪。

  他想不明白墨染昨夜为何会突然来他家,但他相信,墨染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们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不远处走过来一头熟悉的身影,脚步匆忙。

  “不是滚滚偷了宝物!”滚滚妈妈在寒冷的清晨从外面找寻食物回来,篮子里空空的一无所获。她冲过来,惊恐地把滚滚护在身后:“滚滚只有灰色的元神,怎么可能杀死蓝色元神的长老?盗取宝物的是……”

  滚滚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

  滚滚妈妈嚅嚅着嘴唇,终究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只是眼神变得哀戚。这一刻,滚滚突然发现妈妈眼角的皱纹那样苍老、无助而倔强。她一直很担心滚滚,担心滚滚交不到朋友,担心滚滚挨饿受冻,担心滚滚不能像其他的同族一样平安顺遂地生活。

  她很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得多少道理,长久以来,她的担心对滚滚来说更像是一种累赘。

  可是,她昨夜尽管害怕,仍然迟疑着让墨染进来家里,因为那是滚滚唯一的朋友,她不忍心让滚滚失望。

  为了滚滚,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会心甘情愿去做。

  包括笑着面对死亡。

  书策不耐烦地撇嘴:“不管怎么样,这一路到你们洞口的血迹就是证据!什么蓝色元神的滚族?无稽之谈!谁知道你们这些灰色元神的贱类,用什么下作的手段害死了长老?”

  滚滚妈妈眼看百口莫辩,只能用发抖的身躯和有点可笑的姿势护住自己的孩子:“不关滚滚的事……”

  书策一挥爪子,妈妈顿时被推得跌倒在地,竹篓滚得老远,几只滚族粗鲁地将她抓起来。只听书策不耐烦地说:“毁掉她的元神。”

  元神一旦被毁,永无重聚之日。

  滚滚的脾气一向很好,就算多年来一直被欺负,他也从来没有发过怒。好脾气的滚滚在世上只对一个人最不耐烦,就是妈妈,他觉得妈妈根本不理解他,很多时候他都懒得和她说话。在更小的时候,他甚至在想为什么妈妈是这么卑微的灰色元神的滚族?不能让他像那些出生就有天赋的小孩一样拥有力量?

  可是,他不能失去她。

  滚滚只觉得眼眶发胀,耳边风在嘶吼,胸口某个地方那么冷,又那么烫,几乎要燃烧起来,他冲上前:“不准伤害我妈妈!”

  “就凭你?”书策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朝后一挥爪,“上!”

  滚滚大吼一声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爪子拉住了后颈。

  “你怎么会这么好骗?”

  那个声音顿时让滚滚僵立在原地。他缓缓扭过头,看到了墨染的脸。

  墨染甚至连看也没有看滚滚一眼,就将他随手扔到一旁,迳自朝前走去。也许是他眼瞳中青色的元神太过可怕,滚族们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原来是你!”书策的脸色也变了。

  “是我。”墨染睥睨着他,“是我夺取了宝物。”

  “不会的……”滚滚爬起来,惊骇地伸手去拉他:“墨染——”

  墨染不耐烦地挥开他的爪子:“我只不过是在利用你!只不过是把你当炮灰而已!像你元神这么低级又这么蠢的妖怪,能做什么?”

  滚滚呆呆地看着墨染,膝盖跌疼了,心中有个地方更疼,不是这样的……就在不久前,他还和墨染一起坐在树下吃梨,墨染看着他的眼神虽然漫不经心,却那么温暖。

  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和陌生,暴戾和杀气。

  青色的光芒从墨染身上散出来,世界都沉浸在诡异可怕的光华中。

  四

  “喂!”裴探花朝滚滚眼前挥了两下手,“在想什么?”

  滚滚这才回过神来,黑眼圈里的小眼神还有点茫然:“好多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和别人约了在寺庙见面?”裴探花若有所思,“可是天下的寺庙何其多,你们约在哪一座?”

  “我也不记得了。”滚滚抱着梨,可怜巴巴地说,“这些年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这梨有点儿涩。”滚滚认真地说。

  裴探花无语地扶额,随即潇洒地从树上一跃而下,“乌云大人,今天我约了人要练剑,等我有空的时候再来和你一起吃梨啦!”

  年少轻狂,最容易忘记的约定就是“等我有空”和“回头”。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少年把这随口的吃货之约忘了。秋天还没有过完,裴探花就离开长安,去了陇右战场。

  而滚滚仍然在不停地找寻。

  他去了长安,又去过许许多多的城池,许多不同的寺庙,但都没有他要去赴约的那一座。

  没有关系罢,反正他的时间很长,不像人类短暂如同蜉蝣的生命。在他的旅途中,有些寺庙和宫殿已经倒塌,碎为瓦砾,沦为尘土,又有新的楼阁建造起来,在烟雨中伫立如画。

  不断有新奇的东西在旅途中等他,有的很危险,有的很有趣。但最惊喜的,莫过于遇到当年的故人。

  二十年后,他和裴探花在险峭的山路上,竟然再次相遇。

  对寿命有几万年的滚族来说,二十年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而当年的少年郎,容貌竟然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样俊美潇洒的模样,侧脸比得过雪中桃花,眼睛比星辰还要坦荡明亮。

  说好的物是人非的凄凉节奏呢?

  滚滚大喜,深情地咧开一口森森白牙,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招呼的方式突兀,瓮声瓮气地趴在石头上朝下面喊:“裴探花!”

  “……”当年的探花郎嘴角抽搐了几下,和身边的青衣人对视一眼,“现在的妖怪都流行卖萌吗?”

  “我不是妖怪,我是滚滚啊。”对方深情地看着他,“裴探花,你不记得我了?”

  看着那仿佛被打青的乌黑的眼圈,裴昀终于想了起来,那个“你”“梨”不分的蠢妖怪!

  “你是那团要吃我的乌云?”

  滚滚高兴地说:“就是我!”

  这些年来在裴探花身上发生了什么,滚滚不知道。仔细看去,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被他明亮的笑容所隐藏。无论怎样,他还是那样没节操,话痨地对着身边的青衣人啰嗦:“啊啊叶校尉别走这么快,我还带着一头熊……”

  是的,滚滚跟着他们上路了。

  反正也是旅行,他们也要去找东西,干脆一起上路。

  滚滚也曾经徒劳地尝试解释“我不是熊”,裴探花便恍然大悟:“对,你不是熊,你是有黑眼圈的乌云……”可怜的滚滚只能羞耻地捂住脸——滚族是世间稀有的族类,被叫做乌云太丢人了,还不如叫熊呢!

  跟在裴昀身边的青衣人被他唤做“叶校尉”,年轻人长得真不错,剑眉星目,气质出众,只是冷冰冰的气场没那么好亲近。叶校尉随身带着金叶子,土豪得不要不要的,肩上还停着一只样子古怪的大鸟,不知道为什么,滚滚莫名地有点怕那只鸟。

  大鸟却毫不见外,自来熟地欺负滚滚:“你,去找红薯!”

  滚滚于是滚去找红薯。荒山野岭的要找红薯,比在一群皮松肉垮的老翁中挑个美男子还难,于是可怜的滚滚常常空手而归,被大鸟用翅膀打得鼻青脸肿。

  这只大鸟说自己的名字叫“大王”,是一只凤凰。

  听到凤凰这个词的时候,滚滚有一瞬间的疑惑,仿佛有什么记忆被触动,他是在哪里见过凤凰吗?

  不过,就算见过,也没有这么丑的吧。丑到这个样子,也算是令人过目不忘了。

  ——这话滚滚当然不敢说出来,他可不想再挨一顿胖揍。

  况且大王虽然嚣张,但神色冷峻不苟言笑的校尉却对她宝贝得不得了。校尉的眼睛似乎不太好,时常会看不清东西,其实每次裴探花吵着别走那么快,嚷嚷着要住客栈休息,催促着要找树荫乘凉,都是看到校尉脸上的汗水,看到校尉不经意皱起的眉头,才话痨的。

  滚滚算是看出来了,裴探花这家伙看上去不靠谱,其实照顾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滚滚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得罪大鸟就是得罪校尉,得罪校尉就是得罪裴探花……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唉,他也大妖怪有大量,让这丑鸟几分。

  结果,还是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时候。

  这天清晨,大王心血来潮地说:“我们去江南吧!”

  江南离中原有千里之遥,滚滚又不像大王有翅膀能飞,身边两个人类更是只能靠一双腿。

  谁知道校尉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便冷冷地说:“好。”

  滚滚在心里哀嚎,现在世道不太平,路很难走的啊!这位年轻人我看你气色不好恐怕经不起长途奔波,要是半路突然昏过去别让我背你啊,要是突然死翘翘了别让我埋你啊,我的爪子挖不动土呜呜……

  等等我!

  五

  在滚滚的哀嚎声中,一行人还是来到了江南。

  战火还没有燃烧到江南,小桥流水精致,月下有青碧的荷塘,比起满目疮痍的中原简直是另一番光景。

  几人在姑苏城外找了间破庙过夜,滚滚不甘心地问:“叶校尉,你有那么多的金叶子,我们怎么不去住店?”

  叶校尉向来没有废话,回答清冷简洁:“因为你。”

  裴探花凑过头来,认真地补刀:“乌云大人,别忘了在上一个地方,我们投宿了十几家客栈,都被赶了出来。”

  “……”自取其辱的滚滚不由得羞愤地捂住脸——他们去住客栈,为什么那些掌柜的都像见了鬼一样地说“不做生意”?是因为你们两个年轻人长得太英俊了吗?要么就是因为那只鸟太丑,一定是……反正,反正和我这么可爱这么萌的滚滚没关系!

  顶着黑眼圈的大妖怪委屈地耷拉着小耳朵,跟在两人身后。

  “咯吱”一声轻响,陈旧的木门打开了。

  裴探花一抬手,掸掉门扉上的蜘蛛网,里面的屋梁、香台都积了灰,说不出的荒凉。

  “这是什么鬼地方——”裴探花掩住鼻子掸灰,“怎么有股烂掉的梨的味道?”

  滚滚也闻到了。

  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烂梨的味道。他很喜欢吃梨,所以对梨的味道再熟悉不过,如果遇到下雨天,梨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又没有人及时捡起来吃掉,时间长了,就会腐烂成这样的味道。

  “咦?”裴探花拍了拍手上的灰,四处转了转:“好像真的有人住过。”

  不知道为什么,滚滚的心头有种奇异的感觉,住在这里的人,也喜欢吃梨吗?

  几人在破庙里安顿下来,夜里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屋瓦上蜿蜒流下来,就像一条河流在梦中淌过。滚滚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

  怀里有什么东西湿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羽毛,这些年来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羽毛,他知道这羽毛对自己很重要,却忘了是谁给他的。

  那样生机勃勃的颜色,在黑夜里也那么美,犹如春天的精魂凝聚在这片羽毛上。

  凝神看着羽毛,后脑勺上突然一痛,滚滚忍不住叫出声:“啊!”

  他回过头,发现凤凰大王怒目瞪视着他,边用鸟喙啄他边追着他打:“我靠!找了这么久的羽毛,原来在你身上!”

  什么?

  被欺负惯了的滚滚捂着头逃窜:“什么状况?大王你说清楚,这是我的羽毛……”

  “你一头熊,敢说自己有羽毛!”大王勃然大怒,“你当我是好骗的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这是别人给我的……”

  破庙里一阵鸡飞狗跳,裴探花和叶校尉也被吵醒了。叶校尉的脸色不太好,额头上渗着冷汗,裴探花扶住他,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笨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这下,大王和滚滚都安静下来,大王甚至惊恐地竖起头顶的羽毛。

  “谁在那里?”裴探花站起身来。

  黑暗中迟疑地走出来一个佝偻的影子,竟然是一只和滚滚相似的妖怪,眼圈也像被打青了一样滑稽。这只滚族看上去已经很老,身上的白毛几乎成了黄色,短腿行动也很迟缓,像是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里。

  看到滚滚,那妖怪一下子呆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滚滚,真的是你?你来啦?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滚滚愣在原地,如同被石化,他嗓子发痛,艰难地喊出来:“妈……妈?”

  是妈妈。

  想不到几百年的流浪之后,竟然能再次相见。两头滚族拥抱在一起,眼泪一下子从滚滚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喜极而泣:“妈妈!”

  几百年了……滚滚找寻了几百年,就算背井离乡满面尘灰,他也一直抱着希望。

  “还好,我在这里等了二十年……”滚滚妈妈又哭又笑,将一个破旧的竹篓拖出来,里面的梨全都烂得流水发黑。她抹着眼泪,眼里涌起慌乱的歉意:“现在我的法术越来越弱,不过二十年而已,梨都烂了。”

  她确实老了,走不动了,除了等待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滚滚只是抱着她,拼命摇头,眼泪濡湿了她脏兮兮的皮毛。

  旁边的裴探花眼底神色温暖,似乎很不适应这样深情重逢的场景,不合时宜地吐槽:“咳咳,才二十年‘而已’?要是没法术罩着,早就烂得连核都不剩了……”

  “人类朝生暮死,当然不能和妖与神相比。”凤凰大王得意地拍了拍翅膀,歪着头又想了想,“不过——人类并不会把梨放着,而是会去栽种新的梨树,然后每年秋天都结出不同的果实。”她侧过头:“叶哥哥,你说是不是?”

  叶校尉和裴探花对视一眼,勾了勾嘴角。

  人类很了不起,看上去很弱小,却能一代代地生存下来,创造奇迹。

  树木总会长出新芽,土地总会泛起金色麦浪,田野里总有春枝摇曳,野草生长。

  天亮时,雨停了,清晨的阳光照进来,让破庙也有了生气。

  “快把羽毛还给我!”大王一睡醒,就气势汹汹地去追打滚滚。

  满地灰尘都被她的翅膀拍起来了,滚滚四处躲藏,委屈地护住羽毛不肯给:“这是我的!”

  凤凰大王一口咬定这就是她的羽毛,可滚滚也一口咬定,这是别人送给他的羽毛。

  见怪不怪的裴探花和叶校尉各干各的,没有理他们,倒是滚滚妈妈浑浊的眼里满是喜悦和欣慰:“想不到……滚滚能交到这么有活力的朋友。”

  有活力的大王徒劳地追了一上午也没追回羽毛,赌气地蹲在窗台上生闷气。

  “琳琅。”校尉叫了她一声。

  不理。

  “大王,你有没有想过,”裴探花似笑非笑地站在窗下的阳光中,双臂环胸,“之前的羽毛都与你有所感应,但这次羽毛近在咫尺,为何这么长的时间,你却没有发现?甚至,如今羽毛就在你眼前,它却没有回到你身边?”

  大王这才扭过头来,神色有点发愣。

  很奇怪呢。

  “也许,这真的不是你的羽毛。”

  “不会啊……”大王有点困惑地转动着眼珠,“这真的是我的羽毛。”

  校尉拿着两个烤红薯走了过来。

  大王欢叫一声扑到他怀里,抱着红薯抬头问校尉:“这真的是我的羽毛!叶哥哥,你信不信我?”

  “信。”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无条件地满足;无论她怎样胡闹,他都无条件地纵容。

  “我迟早要把羽毛抢回来!”大王高兴地在校尉的颈窝处蹭了蹭,中气十足地宣布。可是等她吃完红薯,准备再战去抢羽毛时,却发现滚滚不见了。

  “咦……滚滚去哪里了?”

  滚滚正坐在台阶上发呆。

  黑白相间的滚圆的背影,甚至有点文艺的落寞。滚滚看了看掌心青色的羽毛,又抬头看向蓝色的天空,一缕凉风悄然灌进颈脖。几百年的找寻终于尘埃落定,他应该心满意足才对,但为何心底某个地方仍然微微疼痛,空荡荡的?

  “滚滚,在想什么?”滚滚妈妈抱着竹子出现在他身后。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妈妈,当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滚滚扭过头,终于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妈妈一怔,神色有些奇怪:“你……不记得了?”

  滚滚摇了摇头。

  “跟我来。”妈妈带着滚滚来到不远处的河边,清澈的河水倒影着岸边的树,以及他们黑白相间的身影。

  河水中有一条破旧的小船,在微风中轻轻摆荡。

  蓦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让人想哭。最懦弱的逃避就是遗忘,他的心里还留着疤,但疤痕已经变得坚硬,渐渐消失掉原来的模样,无奈得有一点儿可耻。

  而滚滚突然意识到,曾经那青色的羽毛那么明亮,有着照亮整座山峦的光芒。

  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谁的手中?

  滚滚跳到船上,木头咯吱作响,空空的位子上只有风吹过。

  “你来啦。”

  “想要做朋友就坐下一起吃啊。”

  ……

  模糊的声音像是浓雾里的山峦,在头脑中若隐若现。眼泪不知为何突然就从滚滚脸上落了下来,将黑白的皮毛打湿得一塌糊涂,他嘶声说:“我来了……”

  就在这时,滚滚怀中蓦然一空。

  一束青色的光芒从他怀中逸出,羽毛飘到半空中,悠然转了几个圈,落在尾随而至的凤凰身上,像是落叶回到大地,又像是果实回归枝头,亲切而熟稔。大王开心地昂起头:“看,我就说这是我的羽毛!”

  华光流彩,宛如梦境。

  每一枚坠入凡尘的凤羽,都寄托了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在这个心愿没有实现之前,就不会回到凤凰身上。

  我来了。

  青色的凤凰尾羽那么明媚,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共赴一场最春天的约定。

  六

  滚族世代相传的宝物,是一枚凤羽。

  只有少数滚族知道,这枚羽毛里隐藏了最强大的力量,比所有他们已知的力量都要强。

  墨染出手的一瞬间,青色光芒汹涌如惊涛巨浪,他站在一群倒地哀嚎的同类中间,神情冷漠地睥睨着脚下:“宝物就在我手上,你们有本事的,就来抢。”

  书策几个滚爬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畏惧的神色,竟没有一个敢上前。

  见他们双腿发抖,墨染嘴角勾起鄙夷的弧度,转过身去:“滚。”

  话音刚落,一根锋利的竹刀插到了墨染的背心!原来书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一跃而起,趁机偷袭!

  “当心!”

  滚滚搀扶着妈妈往后退,这时其他人已无暇顾及他们。他本来应该马上逃走,但看到墨染被刺中,还是本能地高喊示警!

  蓝色的光芒骤然漫开,鲜血飞溅。墨染猛地回头,用强有力的右爪抓住书策的咽喉,青色的眼瞳泛起血色杀机。书策的挣扎从激烈到微弱,嘴里的叫骂从宁死不屈变成了哭喊求饶,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渐渐发不出声音……就在滚滚以为墨染一定会杀了他时,却见墨染脸色铁青松开了手。

  “砰”地一声闷响,书策被摔在地上,抚着脖子拼命喘气。

  “我答应过一个人,绝不对同类出手。”墨染没有再看他,“你们口口声声要替长老报仇,你们圈占竹林据为己有,长老的劝阻你们为何不听?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的自私和贪婪,长老也不会死。”

  墨染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涌动着巨大的悲怆。

  几只滚族搀扶起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书策,神色惊恐地后退,转眼之间,四散逃命得一个也不剩。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血腥气在冷风中残留。

  墨染孤独而疲惫地转过身,踉跄了一下。他身上有好几处血肉模糊的伤口,被书策刺中的地方更是贯穿胸腹,淋漓鲜血染红了皮毛——如果他还是曾经的墨染,那一击早已要了他的性命。哪怕是现在的他,也遭受了重创。

  就在这时,他一抬头,看到滚滚还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还没有走。

  墨染一愣。

  “你怎么还不走?”墨染皱眉。

  “这……这是我家。”滚滚浑身还在微微发抖,他胆怯地指着墨染身后——被挡住的那个洞口,正是他的家。

  在刚才的打斗中,周围的许多石头都碎了,树木也倒塌了,但这个小小的洞口,一直被墨染护在身后。

  墨染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朝远处走去,后腿拖出长长的血迹。

  妈妈颤抖着把滚滚往洞里拖,压低声音说:“快回去……我们用石头把洞堵上……”看着那一瘸一拐远去的背影,滚滚的鼻子莫名地酸胀,突然鼓起勇气大声朝那身影喊:“你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你也发现了是不是?强大到根本不会连累我!”

  墨染的背影突然一僵。

  滚滚猛地挣开妈妈的爪子,踩着满地碎石和血迹,一路狂奔到墨染跟前,小眼睛里都是傻气,还有……眼泪。他大声喊:“既然是朋友,就一起坐啊!你闯了祸,哪怕是弥天大祸,我信你扛得起!扛不起我和你一起扛,为什么要那样骂我?我元神低级,但我并不蠢,你小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我,你才蠢!你全家都蠢——”

  滚滚的话突然停住,因为他看到墨染直直倒了下去。

  为昏迷中的墨染包扎伤口时,滚滚这才知道,原来他伤得这么重。好几处深可见骨的重伤,更可怕的是一双脚,不知道爬过多少山头,走了多少路,几乎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傍晚时,墨染醒过来了。

  “滚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春天被找回来了,梨树又结了果,溪水流动起来,到处都是竹子。”

  滚滚心里一阵难过,他盯着墨染的脚:“你……你的脚怎么会磨成这样?”

  “去找春天啊。”

  这些日子,墨染没有像其他元神高级的妖怪那样占据竹林和食物,而是翻山越岭,去最危险的地方,试图寻找春天。

  世上有没有英雄,滚滚不知道,但他知道,墨染和别人不一样,他的想法独特得令人害怕。

  只见墨染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青色的羽毛,就像是寻常的鸟羽,没有光泽,枯槁得如同睡着了。

  “这是?”滚滚一愣。

  “长老告诉我,这是找到春天的钥匙。”墨染的眼睛一亮,慢慢地泛红,像是雨水拼命蓄积着夕阳,那样滚烫,“为了这枚钥匙,我向他挑战,战胜了他。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有些责任,要用生命承担——他是自毁元神而死的。”

  墨染的下一句话,让山洞里一时间寂静如死。

  “他是我父亲。”

  滚滚愕然地张大嘴,滚族里蓝色元神的妖怪原本就不多,他却没有想到……墨染是长老的儿子。

  墨染微昂起头,眼中滚烫的眼泪始终不曾落下:“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去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在那一刻,我有了青色的元神。”

  原来,这才是宝藏的秘密。

  原来,青色的元神并不邪恶。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那是滚族世代传承的,最了不起的力量。

  长江后浪推前浪,不再固执地守成,而是出发——哪怕族规写下的铁律不可更改,但年轻的英雄要从冰雪中出发。

  也许在旁人眼中很荒唐,也许会头破血流一无所获。可无论路途有多危险,都要前去寻找春天和希望;无论被命运之石怎样无情地碾压,都绝不会认输,都要在冰封的大地上重建家园与人生。

  “滚滚,”墨染突然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就像滚滚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他的笑容,一点儿也没变,“你看那里——”

  墨染举起手臂指着远处一个方向,那是山上最高的地方,泛起清浅的绿意,像是收藏了小小的一角春天。

  “整座山都冻结了,只有那里有春意。我想去那里。”

  “别……别开玩笑了!”滚滚顿时愕然。那个地方,是他们世世代代融入血脉的恐惧。每一头滚族在幼年时,都被大人告知,世上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去,只有山最高处那个地方绝不可以踏足。上古时,曾有滚族踏入那里,山上突然燃起熊熊烈火,让滚族们失去了生存过几万年的家园。一直到很多年后,那场大火都是滚族世代所恐惧的禁忌,族里的长老说,那是神发怒的天火。

  “我父亲也这么说,”墨染沉默了一会儿,“从小到大,我都不听他的,这一次也一样。

  “他给了我一个忠告,这最后的忠告,我无法置之不理,他说要去那里,我一个人做不到,我需要一个帮手。”

  滚滚愣在原地没有说话,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害怕,而是滑稽。

  帮手?他?

  ……自己当时一时情急喊出来的豪言壮语,要负责吗?

  他只有灰色元神,属于滚族里法力最低的,他从来没觉得那些大事会和他扯上什么联系,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不管是什么大事,都不需要他掺和,他做不了什么,更做不了英雄。

  他和墨染是不同的,就算能喊出吹破天的牛皮,他也不敢去闯滚族世代的禁地。

  “天亮之前,我就出发去那里。如果你愿意一起去,就在那棵大梨树下见面。”墨染的目光看得滚滚的脸颊羞愧发烫。

  就在这时,滚滚妈妈冲了过来,她已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拦在滚滚面前:“滚滚只是个普通的妖怪,他和你不同,没有什么力量,他帮不了你。那是最可怕的禁地,没有谁能活着回来……”

  墨染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滚滚,然后转身走出山洞。

  滚滚低着头,他的腿在发抖。妈妈流着眼泪惊恐而迅速地把门关上。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滚滚猛地抬头,迎面撞上墨染的背影,孤独地在门缝中渐渐被隔绝不见。

  这天晚上,滚滚一夜没有睡着。

  他用被子蒙住头,在黑暗中害怕地发抖。

  这夜过得格外漫长,狭小的山洞仿佛成了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滚滚只想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

  月亮升起又西斜。

  树影变短又变长。

  晨曦渐渐来临,滚滚知道,他再不去,墨染就会独自奔赴那危险而可怕的地方,也许会死在那里,也许永远再也见不到……

  最后一丝星光落在洞口,最后一缕希望落在滚滚胸口,黎明就像一扇大门,即将强悍地打开。来不及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力量驱使,也不知道是什么在脚底灼烫,滚滚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突然冲到洞口,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滚滚。”

  滚滚回过头,妈妈的眼神带着惊恐,还有一丝绝望:“你不能去。”

  “没事啊。”滚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只是去跟墨染说一声,劝他不要去。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送死。我很快就回来……墨染上次说,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坐寺庙外的小船。妈妈,你就去那间寺庙等我!”

  “滚滚——”

  滚滚满脸眼泪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决心就会被风吹散。

  等滚滚跑到约定的地点,才发现那里空空的——他们约在梨树下见,可梨树早已经不在了。

  四周空荡荡的,也没有墨染的人影。

  远山露出微光,天已经亮了。

  滚滚终于知道他来迟了。他绝望地蹲下,眼泪从指缝间伸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山风呜咽回荡着肃杀,绒毛上的泪水很快冻成雪白的冰渣。

  一个东西砸落在滚滚的头顶,“咕噜咕噜”落到地上,是一只梨,小小的青色的梨。滚滚愣了,在泪眼中抬起头,只见墨染坐在高高的石头上。

  “你来啦。”墨染轻描淡写,“我正要出发。”

  “……我以为你走了,”滚滚满脸是泪地张了张嘴,“天已经亮了。”

  “那边还有一颗星星没有落下。”墨染指向斜月西垂的地方,那里还有一颗小星,固执地亮着。

  墨染从石头上一跃而下,眼睛也像星星那么亮。

  滚滚鼻头猛地一酸,原本要说的话突然都说不出口。

  “其……其实我来是要告诉你,” 滚滚不知所措地嚅嚅着嘴唇:“……我不敢。”他仰头看着墨染歉疚地说:“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大事,我很怕禁忌之地,也很怕死……我不敢啊,你要做的事情很荒唐。”

  他狼狈地张了张嘴:“不过,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墨染咧开嘴笑了。

  天太冷了,一路上两只妖怪的脚爪都被冰雪冻伤。

  他们不敢停留,日夜兼程,攀登过无数的山头,爬过许多的险坡,几次滚滚差点滑下深渊,都是墨染抓住了他。在最冷的夜里,他们把元神放在一起取暖,墨染终于知道,当初为什么他的父亲说,他一个人做不到。

  一只妖怪的元神会被风雪冻结甚至熄灭,但两个元神放在一起,哪怕是最低等的灰色元神,只要彼此靠近,互相依傍,便能散发出热量,可以抵御严寒和风雪。

  这是一条艰难的路,没有人同行,任何人都走不到终点。

  两只妖怪都伤痕累累,在滚滚快要走不动时,墨染一直鼓励他:“快到了。”

  不知听到过多少次“快到了”之后,终于,精疲力竭的他们抵达了滚族世代不敢涉足的山巅。

  山的最高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棵苍绿高大的梧桐树。

  梧桐树枝叶茂盛,风吹过温暖,树叶如同羽毛摩挲,这里太静谧温柔了,仿佛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爬上树去看看,”墨染浑身的皮毛都成了脏兮兮的灰色,沾着血痕与冰渣,他毫不犹豫地说,“你跟在我身后。”

  于是,墨染在前,滚滚在后,两只妖怪爬上了高高的梧桐树,然后,他们在树叶中间看到了……一个鸟巢。

  鸟巢里有一只彩色的幼鸟,身上湿漉漉的,眼睛还没有睁开。

  “这是什么鸟?”滚滚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只听墨染厉喝一声:“不要摸!”

  这一刻,墨染的表情变得可怕,他让滚滚后退,从怀中取出那枚青色的羽毛,映着他眼瞳中青色的元神,坚定而强大。

  他把羽毛放在幼鸟的身上,自己伸爪去碰触幼鸟,兽爪与鸟爪相触,那幼鸟轻轻叫了一声,鸣叫如同珠玉撞击般清越好听。

  ——郑重的碰触与回应,仿佛某种契约达成。

  光泽在羽毛上流动起来,像是突然睁开的眼睛,重新跳动的心脏,那枚青色的羽毛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一点温热从墨染身上散逸出来。

  滚滚不解地仰望着墨染,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他感觉自己被猛地推了一把!

  就在这时,一蓬火焰在眼前炸开,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力量让滚滚顿时从高处坠落下去!

  耳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映入眼帘的,是燃烧的世界——火红的山峦,燃烧的天空。

  “墨染!”滚滚声嘶力竭地大喊。

  墨染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全身浴火。不,所有的火焰都是从他身上烧起来的,他就是火种。

  “在那些最冷的夜里,在许多个我想要放弃的时刻,是你的肩膀给了我力量。”墨染在火光中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就像最初见面时那样。“谢谢你啊。多想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坐寺庙外的小船。”

  滚滚流着眼泪挣扎着想要开口,可火海汹涌,四周滚烫,他喉咙剧痛说不出话,在绝望中,仿佛有一对巨大的翅膀般托着他,耳边朦胧听到有个尊贵清越的声音说:“竟然真有妖怪以身为引,不惜焚身以火,来寻回那样东西,笨蛋。”

  那声音威严而傲娇,滚滚却虚弱得睁不开眼睛了,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冲天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再醒来时,滚滚不知何时已经在山下了,他心里有点难过,却记不得发生了什么。

  手边有一枚青色的羽毛,是谁放在他掌心的?他抬头望去,四周的景色都不一样了。

  世界像是被轻柔如羽的手抚摸过,从冰冷的梦里醒来,迎来久违的温暖的朝阳。河流苏醒过来,滋润地伸着懒腰,竹林长出了绿叶。

  滚滚来到他最爱的那棵大梨树下,本来已经枯死的树枝上,也长出了新芽。

  曾经有谁对他说,滚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春天被找回来了,梨树又结了果,溪水流动起来,到处都是竹子。

  七

  滚族们过起了以前的生活,食物重新变得充足,又开始有几百岁的幼崽跟在滚滚身后,往他身上丢石头。

  “不吃竹子,却爱吃梨的笨蛋!”

  好脾气的滚滚没有生气,似乎只有他还记得,曾经他们把春天弄丢了,有人带着他历经艰难险阻,去找回春天。

  梨树上挂了几个小梨,滚滚笨拙地爬到树上,把那几个小梨摘下来吃。他第一次吃没有成熟的梨,却发现原来没熟的梨是涩的,又涩又苦。

  舌尖那么苦,更苦的是心里的恐惧。

  他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好像失去了什么人,错过了什么约定——真的再也记不起来了吗?再也见不到了吗?哪怕再过一万年,两万年,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再无法见面了吗?

  滚滚踏上了独自流浪的旅途,他想去找一个答案。

  一路风尘让身上的毛变得脏兮兮的,沾着灰土,没有当初黑白分明的润泽,白毛几乎染成了灰色。他经过人类的城池,看到人类的书籍里记载着很多知识,《释名·释采帛》中说:‘青,生也,象物生时色也。’”

  青,万物之始。

  青色的羽毛,就像万物初生的春天。

  ——当初,是谁把春天放在他掌心?

  滚滚走在旅途上,吃梨的习惯从没有改变,但是他再也不敢吃青涩的小梨。

  ——犹如离别一样苦涩到心底。

  看到长安城郊破庙边大大的梨树时,滚滚停住了脚步。这棵树,样子很熟悉呢,连空中的风云流散也那么像,仿佛能回溯时光,恍惚能听到有谁坐在树下,对他说“嗨。”

  他笨拙地爬上树眺望远方的夕阳,遇到了前来摘梨的少年。

  他蓦然想起,自己要在寺庙见什么人。

  他倾听黄昏的晚钟,古寺钟声,河水流淌,身边有人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坐那寺外的小船。”

  河水已经解冻,但回忆仍然冰封。

  亲爱的朋友,我不敢想起,也不能忘记。

  我心中有一座寺,寺里有钟声,寺外有船,和一个永不会再登船同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