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的研究动力来自这样几个方面: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自身的经历和体验;以及对与众不同的新思维方式的执着追求。
不管别人作何感想,福柯毫不隐讳他这一生所做研究的动机之一是好奇心。他是带着他那著名的好奇心进入学术殿堂的。在他的葬礼上,他的朋友、同样享有盛名的德勒兹宣读了《快感的享用》序言中的一段话:“至于激发我的动机,它非常简单。我希望在某些人看来这一简单答案本身就足够了。这个答案就是好奇心。这是指在任何情况下都值得我们带一点固执地听从其驱使的好奇心:它不是那种试图吸收供人认识的东西的好奇心,而是那种能够使人超越自我的好奇心。说穿了,如果仅仅导致某种程度的学识的增加,而不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尽可能地使求知者偏离自我,那么这种热情有什么价值呢?在人的一生中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了解人们能否采取与自己原有的思维方式不同的方式思考,能否采取与自己原有的观察方式不同的方式感知。”(福柯:《性史》,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63页。以下凡引该书,只注书名简写及页码。如XS,第1页)
在福柯的这一段名言中,包含着我们前面提到的他做研究的三种动力:首先,这种好奇心并不是为了去学习那些现成的、专供人们去吸收的所谓“知识”,而是那些真正不为人所知或者一直受到人们误解的东西。福柯说过:“基督教、哲学,甚至某些科学把好奇心视为毫无益处的坏事。可是,我喜欢这个词;它对我的意义完全不同。它激发‘关怀’;它激发人们关怀存在和可能存在的事物;它使得人们对现实的感觉更加敏锐,但是又绝不在现实面前裹足不前;它让我们总在寻找我们周围的陌生和怪异的现象;它激起了我们的决心,要抛弃我们熟悉的思维方式,用不同的眼光来打量同一事物;它激发我们抓住正在发生和正在消失的事物的热情;它促使我们减少对传统的等级体系的尊敬。我梦想一个好奇的新世纪。”“注释1”在福柯心目中,寻常的事物是不值得他那犀利无比的目光关注的,而只有那些“陌生和怪异”的现象才能吸引住他的注意。
其次,他提到这种好奇心的目标是“超越自我”、“偏离自我”。通过对事实新的解释和新的分析,人改变了自我,偏离了过去的自我的轨道,创造出新的自我。这也涉及福柯做研究的另一种冲动:个人的经历和体验。福柯在1981年说过:“每当我试图进行理论研究时,我总是将它建立在我亲身经历的素材上,即同我所见到的、发生在我周围的过程有关的素材。因为我认为在我看到的事物中,在我接触到的机构中,在我同其他人的关系中,我可以了解某些裂痕、某些暗中的骚动和某些机能的障碍,所以我才从事编写——自传的某一片段——工作。”“注释2”福柯一生的探求可以被概括为一种“伟大的尼采式的探求”。他说过,他有一个规划,要“在伟大尼采式探求的太阳的照耀下”,对“极限体验”进行一系列历史的探讨。
福柯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不止一次地强调指出,他的全部作品,不论好坏,都出自他个人对体验的迷恋。他说:“我写的书,每一本都是(至少部分地是)某种直接的个人体验的产物。”“注释3”福柯的青少年时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乱时期,他的个人生活受到过严重的威胁。他说:“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对历史很迷恋,对个人的经验与重大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十分关注。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理论兴趣的核心。”“注释4”
福柯有一种在学术界极为与众不同的姿态:他是从根本上反对理论的,他说:“对理论的需求依然是我们所拒绝的体制的一部分。”因为所谓理论,就是提出替代性体制。而一切取代旧理论的新理论,实际上都是加强了类似的权力组织。如果说我们不应当用一种“正确”的新理论取代“错误”的旧理论,那么又应由什么来取代理论的位置呢?福柯的答案是“体验”,他说:“很可能,在20世纪,真正的社会化将出自于体验。”“注释5”
福柯对思想史的看法也是极有特色的:他不用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观点观察思想史,即不把思想史看作一种集体的、累进的学习过程,而把它看作一支万花筒,里面装着一堆相互之间没有联系的碎片。它显示出一种图案,但这图案的形成纯属偶然。从一种“知识型”转入另一种,仿佛就是转动万花筒从而创造一种新图案。图案的演进不服从任何内在的逻辑,不根据任何普遍的理性规范,也不表明任何较高的宗旨;正因为如此,它不能被视作一种“进步”,因为最后一个图案“同先前的那些比较起来,既不显得更真,也不显得更假”。“注释6”
最后,福柯在他的研究工作中和他的生活中经常向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是:“这样做真能导致一种非常规的思维方式吗?”“注释7”福柯并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学者,他对历史资料的解读有时会遭到历史学家的诟病,他的很多思想也往往被视为奇思异想。而这恰恰是福柯的魅力之所在: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按照牌理出牌的人。他的想法常常是出人意料的,违背“常识”的。而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必定是要为人们指点迷津的,他会为人们指出:你们一向以为“当然如此”的逻辑其实是错的,你们一向当作常识接受下来的东西其实是错的。
福柯的工作除了在许多具体的事物上改变了我们的看法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非常规的思维方式,那种“打量同一事物”的“不同的眼光”。这是一种更本质、更可贵的贡献。按照他的非常规的思维方式,我们可以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透许多的所谓“常识”,看到事物背后隐藏的逻辑,得出新颖、正确而深刻的结论。
在总结他一生的写作生涯时,福柯说:“我很清楚,我所写的一切都是虚构。”“注释8”对于一个做学问的人,这种承认是非同小可的。我想他这样说有两重意思:首先,是哲学上的怀疑论,即对于是否存在着一种表象下的本质这件事本身存疑。如果说一切所谓本质也都是社会建构而成的,是历史的种种偶然造成的,那么,所有的学问不是虚构又能是什么呢?它只能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发明,而不可能是对已经存在在那里的某物的发现。其次,福柯的写作风格与其说是学者,不如说像个文学家。他的文字有惊人的辞章之美,又常常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奇思异想,在这个意义上,他与寻常的搞学问的人也是十分不同的。
“注释1”福柯,第106页。
“注释2”转引自埃里蓬,第34页。
“注释3”转引自米勒,第40页。
“注释4”福柯,第5页。
“注释5”转引自刘北成,第210~211页。
“注释6”转引自米勒,第248页。
“注释7”同上书,第568页。
“注释8”福柯,第1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