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国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的不是和尚,而是一户不问世事的人家。
不问世事,自然穷苦,屋顶千疮百孔,漏下缕缕微光。其中一缕,恰好洒在那沉睡的少年脸上,似一个小小梨涡。
床边,双鬓斑白的女人托腮而坐,看得有些痴了。
木门“嘎吱”响了一声,进来一个纤瘦苍白的小女孩,身着粗布红裙,见到床上的陌生少年,撇了撇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她叫阮沁歆,年方十四,瘦得像根翠竹,模样还算清秀。这双鬓斑白的女人,是她的娘亲,有些疯疯癫癫,唤作孟卿如。
也怪不得阮沁歆会翻白眼,自打懂事起,娘亲就隔三岔五地带回一些飞禽走兽、花草虫鱼,这次,竟收留了一个大活人,难道是组队打怪的节奏?
“歆儿,他长得多像你爹年轻的时候啊!”孟大娘喃喃感叹,声音十分苍老,涣散得有些失常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少女的娇羞。
“好看是好看,却不见得有多好吃,说不定是皮包骨,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没二两肉。”阮沁歆解开肩上的药篓,嘴角的笑意不着痕迹。
床上的少年,胸口猛一起伏,睁开双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了起来,双手结印,指间白光闪烁:“何方妖孽,速速退去!”
“娘亲,你看,男人就是信不得,明明醒了,却要装睡。若不是我这一激,还不知道要装到什么时候。”阮沁歆说着,淡淡地瞟了少年一眼,神色微变,“咦?你是仙族人?”
异世分为仙、凡、妖三界,仙族人的灵气为白色,凡人为无色,妖物为黑色。
少年听了这话,指间白光散去,苍白的双颊顿时恢复了几分红润,“我还以为你们真是吃人的妖怪。”
“我可没说不是。”阮沁歆哼了一声,走到床前,细细打量他的脸。
星目剑眉,鼻梁细高,皮肤好得令人羡慕嫉妒恨,嗯,的确是个美少年。可惜衣裳褴褛,浑身爪痕,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莫浊。”少年满皱着眉头往后缩了缩,一脸防备。
阮沁歆的嘴角微微抽搐——这个小媳妇儿似的男人,竟也能从碧爪兽手中全身而退……等等,碧爪兽?!
她转目看向一旁的娘亲:“娘,你又去无涯林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惊叹句。
“歆儿,你……你怎么知道?”孟大娘心虚地咳了一声,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这家伙身上的伤,不就是碧爪兽的杰作吗?碧爪兽不是只有无涯林才有吗?娘,你可不可以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阮沁歆急了,声音提高八度,“我那个不负责任的爹,早就不要我们了,才不会守什么约定,去无涯林等你!”
孟大娘委屈地捂住了脸,嘤嘤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娘你不要哭啦,我只是说说嘛。”阮沁歆满脸怒气烟消云散,一边安慰一边叹气,苍天啊,大地啊,到底谁是母亲,谁是女儿……
一头雾水的秦莫浊,悄悄下了床,只想离这两个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女人远一点。距门口只有一步,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瘦瘦高高的阮沁歆,正站在身后瞧着自己,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不得不说,这笑容一漾开,阮沁歆那原本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小脸,就秀色可餐了几分。细长明亮的眸子,也泛出别样的光彩。
“姑娘,你有……有什么事吗?”秦莫浊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这就走了?”阮沁歆双眼微微一眯,上下打量他虽然破旧但料子极好的衣服,嘴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我娘舍身救你,你最少得出十颗下品……哦不,中品灵石!睡我家的床,只收三颗下品灵石好了。”
说着,无视秦莫浊目瞪口呆的表情,左顾右盼,见桌上放着一只药碗,补充道:“药材费,一颗下品灵石;煎药费,一颗下品灵石;喂药费,三颗下品灵石,算起来一共是十颗中品、八颗下品,想走就快给钱!”
秦莫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额前冒出一滴巨大的冷汗。
“听见了没,快给钱!”阮沁歆没好气地催促道。
秦莫浊面色一僵,讷讷地说:“姑娘,我……我身上没有灵石,只有这块灵玉,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灵玉自然比灵石值钱得多,巴掌大小的一块,就能换一马车下品灵石。然而阮沁歆接过他手里的灵玉后,却依旧是冷冰冰的模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小家伙吃不吃这玩意儿。”
“姑娘,告辞!”秦莫浊略一抱拳,夺门而逃。
阮沁歆看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白了一眼,脱下右手食指的戒指。戒指很细,呈白色,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做,离开手指的一刹那,忽然蛇一般蠕动起来。
不,那根本就是一条蛇,通体洁白,眼睛小得像针尖,吐着细细的信子,在阮沁歆掌心爬来爬去,一扭一扭地像在撒娇。
“乖,来,吃灵玉。”阮沁歆坐在桌前,逗弄着小白蛇。
白蛇慢慢爬到灵玉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巴掌大小的灵玉,以肉眼可见之势变小,不一会儿,竟只剩下蚕豆大小的一块。
“同你小时候一样能吃。”孟大娘坐在阮沁歆身旁,嘿嘿傻笑。
阮沁歆也跟着笑,这笑容极其缓慢,绽开时略带戏谑,消失时暗含辛酸。
“娘,”阮沁歆轻轻拉住她的手,“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再去无涯林了,我答应你,每天去那边瞧一眼,看爹回来了没有。”
“好,好。”孟大娘呵呵一笑,嘴角有些晶莹的口水,“我家歆儿长大了,可以单独出去采药打猎了。”
阮沁歆叹了口气,她勤修苦炼,日夜猎兽,修为虽已达练气二阶,但亏就亏在灵根杂乱,居然有金、木、火、土四种,资质可谓差到不能再差,以后恐怕再无晋级的机会。更不要说进入什么大门派,当一个身份尊贵的女修。
孟大娘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愣愣地擦了一把嘴角的口水:“咱歆儿不去当什么女修,在这世外桃源与世无争地度此一生,难道不好?”
娘,你若不傻,就该明白这世间哪有什么世外桃源,该来的,迟早会来。
阮沁歆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乌云,转身拿起一把油纸伞:“要下雨了,那个叫秦莫浊的家伙应该还没走远,我去给他送把伞。”
孟大娘挠了挠花白的头发:“那小伙儿长得挺不错,你要是喜欢他……”
“娘!”阮沁歆眼里闪现一丝尴尬,“我坑了他一块灵玉,心里有点不踏实罢了。”
“天要下雨,女儿要嫁人,快去吧,快去吧。”孟大娘笑得如同婴儿,轻轻挥了挥手。
乌云飘得极快,给人一种风起云涌、岁月无声的错觉,仿佛一瞬间就已沧海桑田。阮沁歆撑起伞,一身粗布红裙,被吹得“啪啪”直响。
几道闪电划过天际,豆大的雨点急速落下,打在身上,有点生疼。
初来异世的那一天,也是刮的这种风,下的这种雨罢?细细算来,她已在这世界生活三年有余。午夜梦醒,想起高楼大厦、公共汽车、美味冰激凌……偶尔会怀疑那个蓝色的星球,以及在星球上发生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
“出师不利,出门遇雨……”不远处响起一声低低的抱怨。
阮沁歆加快脚步,走上前去,“喂”了一声。
“是你?”秦莫浊回过头,浑身虽已湿透,却更显英俊,脸上的细小绒毛变得异常晶莹。
阮沁歆递过手中的油纸伞:“喏,给你的,要记得还。”
异世是没有“伞”这玩意儿的,她按照记忆做了一把,虽粗糙了点儿,但勉强能用。
秦莫浊接过,好奇地打量:“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过半空,亮得出奇。
闪电之后并无雷鸣,而是传来一阵女人的媚笑,乍一听远在天边,再一听近在咫尺,笑声绵绵不绝,好似无数蛇虫鼠蚁钻入耳中,令人心智迷离。
好厉害的媚术!
阮沁歆双眉紧蹙,灵蛇戒指微微发烫,几乎要将皮肤烫伤。
秦莫浊悚然一惊,手中的油纸伞掉落在地,渐起一串水花。
于此同时,不远处的破庙里,孟大娘正用火石去点潮湿的木柴,粗糙苍老的手忽然一阵颤抖,掌心窜出一股白色烈焰,半人高的炉膛遇火消融,瞬间化为灰烬。
她猛然抬起头,望着女儿离开的方向,脸上的憨傻之色一扫而空,目光有如出鞘利剑,刺进了一望无际的阴霾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