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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鞋事件


任慧悠闲自得的站在穿衣镜前,前后左右照了十八遍,不时对着镜中的女孩挤眉弄眼,做出各种造型。爱打扮是每个女人的天性,何况像任慧这样豆蔻年华的少女。r

任慧正在那里孤芳自赏,一种有节奏的拐杖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门口。任慧皱了皱眉头,奶奶三十六岁上守了寡,却一直未改嫁,且精明强干,颇懂一些这样那样的规矩。说话有板有眼,连走路都是落地有声。由于这些个资本,颇受村里人的尊敬。在这个巷子里,她就是权威,就是最高权利机关。r

“任慧,你妈呢?”r

“她去隔壁串门了,我给您喊她去?”r

六老太似应非应地哼了一声,她颠着小脚一步三扭地晃到任慧跟前,从上到下盯着任慧不住看,干瘪的嘴唇一抿,任慧暗道糟糕,不知道奶奶又要发什么长篇大论了。r

果不其然,老太太干咳一声----这是她说话的前奏。“任慧,你怎么穿了这么件西洋古怪的衣服,片片扯扯的。还有你那鞋,叫什么玩意儿?前面露个脚尖,后面露个脚后跟蛋子,女人的脚,尊贵着呢。怎么能随便露在外面,啊?”r

“奶奶,您老不懂,这是凉鞋,留着眼儿走风透气的嘛。”r

“我不懂?你懂!念了几天书,看把你日能的,忘了自己姓啥叫啥。不知道哪个朝代,有个女人去看戏,丢了鞋,回去就自己寻了短见。昨?脚让人看了,没脸见人!女人最重要的就是三贞九烈。”r

“照您这样说,城市的女人都死光了,她们不仅穿露指头的鞋,夏天有时连袜子都不穿。”r

“可你是在村里,没生在城市。而且那些女人,我也看不惯。”r

“你看不惯人家,人家还看不惯你呢。你穿大襟袄,系裤腿带子。去城市大街上转一圈,看看别人是否会笑掉大牙。准定是百分之百的回头率。她们还以为是哪个朝代的出土文物呢!”r

六老太被任慧噎得直翻白眼,这个乳毛未褪的黄毛丫头竟敢反驳她的金玉良言。真是反了天了。她用鸡爪子般干枯的手一把拽住任慧,说:“你个没教养的小蹄子,你娘老子都不敢这样顶撞我哩!你还把我吃了呢!”r

正闹得不可开交,秦芳回来了。她扶住六老太陪笑说:“她奶奶,你何必跟一个吃屎的孩子计较呢。”r

“我说她还不是为她好,她倒好,编派上我的不是了。”r

“您老不要生气,是任慧的不是。任慧,还不给奶奶赔个礼。”r

“哼!”任慧梗着脖子不理会六老太。r

“任贵家的,看看你管教的好闺女。亏咱们还是书香门第。”r

秦芳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本来想着数落任慧几句,给六老太消消气也就算了,没想到老太太不知道进退。她不悦地说:“我就是没家法,您来管吧。”r

六老太见秦芳拉下脸来,也变了脸,说:我还不信没人管得了她!等她爸回来的。说完,拄着龙头拐杖走了.r

吃过午饭,爸妈都午休去了.任慧眯着眼睛装睡了半天,还是睡不着.自打记事起,没有哪次午觉是自己愿意睡的.都是妈强迫.她总是吓唬任慧说:山坡上有长红胡子的妖怪,如果不睡觉,就会被带走;或者崖下藏着背小孩的强盗,如果小孩中午出去,就会把小孩的胳膊划开,种上动物的黑毛,割了舌头,卖给耍猴的.任慧很害怕,就只能乖乖地躺着,即使睡不着,也只能偷偷地透过绿色的窗纱,看院子上空那片蔚蓝的天空.就像坐井观天的青蛙,看得累了,自然就睡着了.r

现在任慧知道那些故事都是虚幻不存在的,可是午觉还得照睡.因为妈又有了大人的理由:影响别人,而且下午上课容易犯困.唉!反正睡午觉没有一次是心甘情愿的.现在,不愿意睡午觉的任慧蹑手蹑脚地出了家门,取了一本课外书,溜到南墙的背阴处,搬了一把小板凳坐下来,这多舒服哪!r

任慧正眯缝着眼睛享受着这美妙的时光,却见六老太立眉瞪眼的出了院子,紧抿着的嘴都拉成了长方形,下嘴唇把上嘴唇都包围了.手中的拐杖咚咚砸得地皮响.不一会儿,只见村里的神婆二大娘和六老太相跟着进了正屋。r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任慧厌恶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她见过二大娘跳大神,说什么你要不信我的神,当时就让你肚子疼。她才不信那套迷信的东西。r

他二大娘,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给我跳大神,治治那些小鬼人。r

你想整谁呀.r

今天上午任慧袜子都没穿,光穿了个露脚的鞋,我说了几句,就把我呛的喘不上气来,人家妈也护着自己的犊子,母子俩一唱一和,欺负我孤老太太.r

任贵家的也护短?r

是呀.要是任贵家的说两句公道话我也就不气了.一个吃屎的娃儿我可以不计较,可任贵家的,她说起来可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啊!她居然说她就是没家教,让我来管。任贵现在到了教育局,她跟着得势,不把我放在眼里。r

山高遮不住太阳,儿贵高不过爹娘.任贵再出息,那也是你生的儿子!自古道:母凭子贵.她任贵家的连个儿子都没给你任家生下,宠着个烂丫头,神气个屁?没儿就不成个人家.女儿终究是出货,不能顶门立户.r

财主娶媳妇,门前栽花树.如果她生不下个给我任家传宗接代的,我就让任贵和她离婚.r

哟哟,这话可小声点.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任慧那小兔崽子在南背阴里看书呢.要是她听见了,把话翻给她妈,那可了不得!r

哼!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难不成我一个长辈还怕了他们为小的!r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凡事总有个理吧!谁怕谁呀!秦芳拢了拢头发,边说话边走到院子里.任慧偷溜的那阵她就醒了,不待搭理她,合着眼装睡.及至后来二大娘来和婆婆说话,一字不漏的钻进了她的耳朵,正房和厢房本来就隔着一堵墙,老太太们年纪大了,莫非当她也是聋子?r

任慧一看妈醒了,觉的有了靠山,胆子也壮了.刚才她听二大娘和奶奶说那些话,真想冲进去和她们理论,可她怯奶奶.现在见妈说话了,就帮腔道:没事可以洗炭去啊,跑别人家来挑拨离间什么?也不怕损了阴德?r

老六家的,你听听啊,这小蹄子骂人多缺德.r

住嘴,这家还是我说了算!房子是我盖的,谁爱来就来,轮不到你黄毛丫头说话.r

为大的不正,为小的不令.自己没个长辈的样子,怎么叫孩子尊重你?现在男女平等,你再歧视她,她也是你任家的骨血,她也是姓任!r

我才不稀罕她!她爱姓啥姓啥去!r

我还不稀罕你呢!谁家的老人不盼望家庭和睦,你却和事,挑拨我爸妈离婚.你像个长辈吗?r

你个小王八旦,牛还吃了赶车的呢,和尚还撵起庙主呢.你爷爷也没敢这样说过我,你爸也没敢这样说过我,你有种,我今个就活在你手里了,你把我打死!六老太说到激动处,冲出院子照着任慧就撞了过去.r

这时节任贵听见动静也赶出来了.他急忙横在任慧前头,拦住六老太,说:妈,你这是干什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也不怕别人笑话.六老太见任贵没替自己说话,咕咚一屁股坐到地上,干嚎开了:笑话?我七老八十,快进棺材的人了还怕什么笑话,你们不惹我,我吃饱了撑的我找笑话?你老婆和你闺女合伙欺负你娘,你管是不管?阳婆在头上红红的照着,你们可还日头长着呢,别昧了良心啊.r

谁昧良心啊,大中午折腾的不让人睡觉,是谁无理取闹啊.从小到大,你们有了东西都给老二家小子吃喝了,什么时候给过我娃一口?任慧进去看见你们笼屉上的油糕,你们还着急的推在笼下藏起来.我不在的时候,宁愿托付给邻居管饭,都没喝过你们一口白开水.我娃自己也识时务,虽然在一个院子里住着,除了过年给你磕头,一年到头登进你那屋门几次?你哪有点当奶奶的味道?我是没生下个儿子,可也不是我的错啊,地里种的是高粱,能长出玉米来么?你不稀罕我家姑娘姓任,难道她是杂种,是我偷汉子养下的.你还让任贵和我离婚,当初是谁托人一趟又一趟求我爹的,是谁敲锣打鼓把我娶进门的,不是我稀罕你们这两间破房烂院自己寻上门来的吧?!r

你这母老虎,你还想吃了我啊.我跟你拼了.六老太被秦芳数落的脸上挂不住了,又故伎重施,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向秦芳撞去.r

想练铁头功啊,来,有本事往柱子上撞.大不了你死了我拉灵!r

妈,别累着您,回屋去吧.大家都在气头上,完了我让她给你赔礼.任贵连拉带拖好不容易把老太太弄进屋里.r

任贵,你丧尽天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抬掇大了,你翅膀硬了,你当了官了,你有了老婆忘了娘了啊!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中克儿,我生下你就让奶妈抱走,三年都不敢见你的面啊!早知道你这么没心肝,生下来就应该把你放在尿盆里溺死.老天爷啊,你睁睁眼,我任刘氏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生下这么个忤逆不孝的儿子,你晴天白日响个霹雳,让这些虐待长辈的不肖子孙遭到报应啊.我活够了我,我死了也要给你们传古,让人家知道我是被自己的亲儿子媳妇孙女欺负死的.r

老六家的,算了吧!老蛇无毒 .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吧!再闹的大点人家也不怕. r

我就不信这个邪!我打不过人,我砸自己东西可以吧!六老太从任贵怀里挣脱,打开橱柜,抱了一摞细碗,正待要砸,心下又有些不舍.于是放下又换了一摞塑料碗,扔到院子当中.任贵被母亲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摇摇头,索性由着老太太使性子,把菜刀,案板,舀饭勺子等不怕打的物什全部一扔干净.折腾了半天,老太太扔累了,坐在地下直喘气.r

任贵看了看这情形,这戏也接近尾声了.得,收场吧!于是,说道:任慧,帮奶奶把东西收拾回来.r

任慧不情愿地看了看院子里那一片狼籍,一边蹲下身去拣,一边小声咕哝了一句:还像个长辈呀!r

嗯?我不像个长辈,你像!我叫你奶奶.你个死妮子,我诅咒你这辈子嫁不出去.r

愁你老了没棺材吧,不用愁我嫁不出去.r

我就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任贵,你不敢打你女儿,你来打死你娘好了.老太太撕扯着任贵,又哭又闹,任贵见没法收场,转身打了任慧一巴掌,说:都是你惹的祸,还犟什么嘴!r

这一掌打得秦芳又不乐意了.她一把拽过女儿,说:你看我们娘俩是祸害 ,铲除了清净.有什么脾气冲着我来,别让孩子做替罪羊.r

还嫌不热闹啊,你还掺和什么,麻烦!r

嫌我麻烦?离婚!遂了你们母子的心.你妈不是早看见我不顺眼吗?想给你换个老婆,我给你腾路.r

说什么呢!你整天无所事事,听上几句闲话就胡搅蛮缠.让别人听听你这说的话,不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r

当初,你怎么瞎了眼娶个农村妇女,再说,我那时也不是个农村妇女.倒是你,是个修理地球的农民.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已转正成了公办教师.要不是我叔叔,你能调到教育局?r

够了,你不是想离婚吗?我成全你,明天就去民政局.r

我生是你任家人,死是你任家鬼.你想离婚,梦想!我跟着你吃苦受累过了二十年,如今熬出头了,孩子也大了,用不着我了,老的小的赶我走.你们让我走到哪里去?嫁人?再嫁还嫁得过联校长;回娘家,母亲六七十岁了再为我操心?我一辈子为这个忍,为那个让,可到头来,谁又为我想过.为了你们父女穿得体面,我省吃俭用,连一盒廉价的雪花膏都没舍得买过,衣服更是屈指可数的几件.你们不在时,开水泡窝头就点咸菜就是一顿饭.秦芳越说越伤心,止不住抽噎起来.r

好了,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许多,我和女儿都很感激.可是,---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秦芳,你变了,好好想想吧.我去安抚一下我妈,她是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的老太太,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和她论什么高低啊.任慧,扶你妈回屋去.r

“我变了!我真的变了?”秦芳喃喃自语,一串串往事浮上她的心头。r

秦芳和任贵的婚姻是撮合型的,她的父亲和他的父亲都是教书匠,两老脾气相投,遂成莫逆。在一次喝酒面酣耳热时,两老自作主张结成了亲家。秦芳和任贵的命运就这样被连在一起。那阵,秦芳在村里谋了一份民办教师的职业,且有当教育局局长的叔叔做后盾,可以说是前途有望。而任贵正好高中毕业后回村里务农。秦芳并不喜欢那个又黑又瘦修理地球的男人,可她是个善良懦弱的女人,深受封建家庭式的教育。迫于父命,她委曲求全的下嫁了任贵。婚后便遵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板凳拖着走”的古训,死心塌地得跟着任贵过日子。也该着任贵时来运转,村里保送师范生时任贵竟然考取了,再加上妻叔丈从中周旋,任贵平步青云,从一个普通教师升到联校长,现在又调到了教育局。而秦芳在生下任慧之后,辞了教师的职务,一心一意做起贤妻良母来。任贵也曾劝她重新努力,进修成公办。秦芳却说:“夫荣妻贵嘛,你混得好就行了。”想到这里,秦芳有些黯然,少年的她,也曾踌躇满志,可由于和任贵的婚约,她放弃了上高中读大学的机会,回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可她并不甘心。直到现在还经常梦见自己考大学,那是她这一生残缺不全的梦啊!后来有了任慧,为了照顾孩子,又放弃了转正的机会,最后终于沦为一个地道的村妇。她曾经是一个知识分子,可是在放弃了人生两次最重要的机遇后,她还有什么呢?她和村里的女人们一样:做饭、洗衣、哄小孩.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她的自命清高和满腹诗书只能使她更不合群,更孤独。她不是城市上班的女人,可以有工作寄托,她只是一个乡村的女人了。任慧去镇中就读后,家里更是空荡荡地,实在耐不住寂寞了,她就试图加入到巷子里那些村妇行列中间,听她们谈论张家三姑李家二姨。逐渐地,她被她们潜移默化了。她象她们一样论人是非,说三道四,遵循约定俗成的陈规陋俗,她成了她们中的一员,毫无二致.她也觉察到她和任贵之间有了距离,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可是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夫妻,毕竟有了任慧这根感情纽带,还会有什么改变吗?可是,万没想到,任贵今天居然说出离婚的伤人话来。秦芳愈想愈委屈,愈想愈难过,禁不住说道:“这儿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走。”扭头夺门而出。r

“妈——”任慧急忙跟在秦芳后面追了出去。r

二大娘见事情闹大了,抽空溜之大吉了。六老太还在屋里骂着:“你个扫把星,走了才好!”r

“妈,你还有完没完。”任贵铁青着脸吼了一声,老太太不吭声了。r

任贵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唉!清官难断家务事,十几所学校,他可以治理得井井有条,一个家庭,却让他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