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送去宫中准备复选的马车上,偷偷掀起那朱红镶金丝的车帘一角向外探去。三月星汉城的夜晚,灯火齐明,攘来熙往,好不热闹。入夏将期未至,天气尚寒,于是风卷过车帘边缘便起了凉意。我执意不肯将车帘放下,为的是能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不知之这一别将何时再见此景,心中泛凉——恐怕是此生不复相见了。r
我本不想入宫,可我这样的命运我怎能摆脱?皇上册后数时,后宫佳丽也甚多,但至今膝下无一子女,太后为此操心劳神,精神不振,于是下令广招秀女,凡是年满十三至十六岁尚未婚配的官家小姐都必须入宫选秀。层层筛选过后,选出才貌双全的女子充裕后宫,为皇家延绵子嗣。r
我在家中学过宫中礼仪之后便有人入府初选,即选出容貌端正,体态丰厚,无病痛残疾,仍为处子之身的女子,继而入选的女子要被派送入宫,在大殿之上被皇上皇后亲自过目筛选,选中的女子会被留在宫中成为嫔妃,或指给那个阿哥王爷做福晋,总之,摆脱不了一世寂寞。r
珞朝顺和六年农历三月初五,是个嫁娶的好日子。我,昭煦,刚过了一十五岁的生辰,验身筛选后便被这无情的轿车送往那毫不知深的宫中去了。r
我昭家并不显赫,更算不得豪门贵族,身为苏州知府的父亲昭撰,虽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爵,但父亲年高德劭,与人为善,同样赢得了当地百姓不错的口碑。我那骁勇善战的哥哥昭然,多次平定叛乱,为江山社稷赴汤蹈火。如今身居佐领,实乃国之栋梁。r
娘在我入宫头一年说过,叫我“昭煦”这个名字是希望将来能为我招来个乘龙快婿。当时我的手足无措,头胀脸红,只好捂着脸跑了出去。造化弄人,如今果真要招得个真龙了。可惜的是,帝王不专情,什么白手相依,只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话罢了。r
这一道圣旨,我便于娘,爹,兄长至此相离了。父母已达不惑之年,最期盼的不过就是膝下承欢而已,可上天何曾随过他的愿?r
一路想着,头昏脑胀,不知泪已满面。索性剪了这千头万绪,撑着头小憩一会儿。这一小憩,便到离神武门不远之处。时辰,已到了次日清晨。r
车停了,怕是已经到了。丫鬟青绾娴熟地扶起我的手,一步踱一步地将我扶下车,生怕我磕着碰着的。r
说起这青绾,我八岁那年她就来昭府了,那时她才五岁。我视她如妹,我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必先想到她。她心存感激,一直忠心于我,这么多年来她不曾有过半句怨言。r
今儿个是个黄道吉日,又碰上了个好天儿。湛蓝的天空如同打磨精致的碧玉一般纤云不染,一轮金色高高挂起,几群回春的燕子刚刚飞过。和风送暖,空气氤氲,令一直待在车里的我感到浑身透彻清爽。r
在我身后的是成群结队,妆点不一的马车,车上坐着的秀女同样被自己的贴身丫鬟小心翼翼地扶下了马车。车马不一,客者自然不一。身份高贵的锦衣华裙,金瓒玉珥,脂粉的香气都快将人淹没了;身份稍底的只好挑出自己最好的衣裳,画上自己最好的妆,算不得豪华贵气,若说小家碧玉还算相匹了。r
看她们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极其别致,想必定是为了给圣上留个一个好印象。想到这,不禁嗤笑起来,帝王哪有不爱美色的?r
等到秀女来齐了,下了车,户部各司先是维持纪律,再由负责此事的太监以年龄为序,引导着各路身份的秀女鱼贯衔尾而行,顺次进入宫中。我被安置在了一处叫做‘怡静苑’的歇所,被这一群熙熙攘攘的秀女而包围,细想来本是怡神静心之苑却值得惋叹了。r
我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更不想给圣上留下什么印象。便穿了一件绣水仙蜜藕色的长裙,绾了一个素髻,珠翠一二而已,算是极为朴素的了。r
我原本以为只有我有这心思,不料,也有与我心有灵犀之人站在对面发呆。一袭官绿长裙,头上只戴了一枚鸦青色的荷花簪,螓首蛾眉,惊鸿绝艳,少的是娇媚之姿,多的是不食烟火之态。我甚是好奇,便一步蹭一步地朝她凑过去。未等我蹭去几步,她便发现了我,却是用极为亲和的语气问我“有何贵干?”r
我吃了一惊,搔了搔耳,应道:“在下瞧得姑娘秀而不媚……又有一股不凡之气,便想与姑娘结交而已。”话毕,她甚是喜悦,快步朝我而来,口中碎念:“姑娘怎把我的话抢去了!”r
我杵在那里又喜又惊不知从何开口。在这宫中,能结交知己可谓如难步青天,今日能与此人相遇,哪叫我不激动。于是我先开口:“在下昭煦,家父是苏州知府昭撰。我几日前刚过十五,不知姑娘尊姓大名?”r
她大吃一惊。“你是昭家的千金?!”r
我狐疑。“正是。莫非姑娘与我昭家有所渊源?”r
她收起表情,慌而不乱地回应道:“只是从家父口中听得令尊廉政得名,心中敬佩而已,莫不想今日与其千金在此相会,实乃幸事。”r
我满肚充满怀疑,却又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只能收敛了起来谦虚一笑,替父亲连呼过奖。r
“在下卓清涟。父为香河顺天府府尹,卓远山。甚是幸运,几日之前刚过十六……。”r
语气波澜不惊。r
我却以为她要逼我就范,让我称她为姐姐。未曾想她却说“如此,妹妹选秀这几日可有的依靠了。”r
话毕,鼻子微微一酸,嘴角泛咸。强咽了一口,硬是把眼泪堵了回去。r
春风吹拂,柳芽刚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