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你给我跪下！”摒退了众人，淳姑姑一改先前的波澜不惊，黑了脸，执戒尺，再不讲半分颜面。r
阿九自知不妙，忙端端正正跪了，翻开手掌举过头顶，乖乖领罚。r
啪啪啪三响，干脆利落。云韶堂的戒尺长七寸四分，阔一寸，厚五分余，抽过掌心，留下红痕高隆，片刻，蔓至整双掌，红肿发亮。r
“可知错？！”r
阿九正了正身形，紧咬了牙关不敢喊疼也不多言，依旧只垂了头，豆大的汗珠顺势滴在了厅堂青砖之上。r
“倒还硬骨了！”淳姑姑见阿九这幅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摔了戒尺，“堂律头一条，你可还记得！”r
“自是不敢忘，”阿九敛了心神，一字一顿认真道，“勤勉好学，精益求精，不得怠惰因循，固步自封。”r
“哼，你却还记得！上月府里立夏之宴，你自己说，错了几步！打量我不日日在这云韶堂里，管事秦嬷嬷又耐你不何，你是寻了空子就犯懒，你若能有沈黛三分勤力，我今天又岂能下手打你！”r
“阿九知错……”r
“唉，你已十五，还当自己懵懂稚童，需的先生打骂着才肯学吗，”淳姑姑扳过阿九的脸，不无惋惜道，“你这等容色，就算只在靖王府中，那赤珠绿漪都远在你之上，更别提太常寺左右教坊，再不勤力些，如何补拙，亏我这般看重了你。”r
姑姑训完，见阿九面容讪讪，又怕话重伤了心，只得揭过：“这第二桩错，你可知道？”r
“不得心险好斗，内耗生事。”r
“唉……阿九啊阿九，要我怎么说你好，”姑姑拣了张圈椅坐下，言语间已有了疲态，“姑娘们有些小手段不算什么，若是连这些个磕磕绊绊都没本事摆平，便是我也会劝着早早脱了这门行当，哼，往后遇见的脏事只会越来越多，阿九，我不是怪你争，我是恼你自甘轻贱！”r
姑姑的话声儿不大，却似鞭笞在阿九脸上的藤条，较那戒尺更甚。r
“口出污言，不知敬畏，竟是连勾栏娼妇也不如了！”姑姑重了声，“一入贱籍，再无天日，世人当你不过公子王孙掌中玩物，人人碰得人人踩得，可若连你自己也甘陷泥淖，莫怪我不念昔日教导之情，就此断义，我莫芳淳与你从此陌路。”r
“姑姑责罚，阿九再不敢了！”r
阿九心知严重，跪走几步，捡了戒尺恭恭敬敬递上。r
“你可记得‘云韶’二字从何而来？”r
“周祀五帝歌，黄帝做《云门》，虞舜做《大韶》，取头两字，拼合而成。”r
淳姑姑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乐以成礼，这天下终究是要靠‘礼’来节制的。而‘乐’之一字自然也是极重。现如今却是人心不古，乐籍者贱也，竟沦作以色侍人，奇耻大辱。”r
念及痛处，姑姑难免动容，又觉同阿九多说无益，忙收了口，缓缓道：“不是我要罚你，怨只怨这世间，身为女子便已是不易，更何况你年幼失怙身世艰辛，我教你凡事看轻看淡，不是要你连自己都无所谓了，处处放纵，枉你师父数年调教就只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r
阿九神色一凛，托举着戒尺，广袖褪至臂弯，出过汗的双臂一经冷风不忍微微颤抖，并未想淳姑姑提及师父，心有感触，不忍红了眼眶。r
“第三，你且记住了，这一板子不是你犯错，而是我要你牢牢记住，莫对王爷存了不该有的心思！”r
阿九一惧，不敢轻言，惶惶拜倒伏在了姑姑脚边。r
姑姑不见阿九答应，却见一副恹恹然霜打茄子的样儿，也软了心肠，将她唤至身旁，仔细抚着遭了打的手掌，几分不舍：“姑姑虽是因着靖王妃的缘故，才答应放着清闲日子不过，来看顾这云韶堂，可多少，我终究对你存了牵挂，毕竟你师父也是我看着大的，既然他开口将你托付予我，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只可惜，靖王殿下回宫，这京城的太平日子估计也到头了，姑姑在府里时日无多，许多事，姑姑纵使有心也是无力，留几年清净，享享福罢了。”r
“姑姑……”r
入府三年，一介女伶能得淳姑姑多方照拂，阿九自念其恩义，而今言语间，听得姑姑去意已决，不免感慨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而纵然万语千言，她此时唯一能说出口的，也不过是再唤一声姑姑罢了。r
“沈黛身子骨不错，但毕竟不是云韶堂的人，赤珠经验最盛，可也是用了多年的老面孔，绿漪更是个沉不住气的，所以这次家宴的开场舞，我定了你做领舞，往后一个月，你给我装紧了骨头好好练，再有偷懒，我让秦嬷嬷治治你，你可不是不知她的手段！”r
阿九拜谢了姑姑，等不及丫头送伞，抬手挡了头脸，贸贸然便冲进了雨幕中，不消片刻，里外便被浇得透透的，于是索性放下脚步，生而在世，命运二字，运或可改，命不可违，一个低贱的舞伎改不了命，天甲贵胄又何尝不是，一念及此，百感交集，只知身在这雨中，四周茫茫皆不见，进退两难，一时疯魔，任凭这无根之水，冲刷全身。许久，麻痹了四肢，仿佛抽空了这具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