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

“我既已不再宫中当差，就省了这些个虚礼吧。”淳姑姑赐了众人免礼，却也不正眼看秦嬷嬷，进退间不怒自威。r

“姑姑教训的是。”秦嬷嬷低眉垂手，她是万万不敢失了规矩的。r

阿九冷笑，想必是亏心事做得多，这会儿知道怕了，淳姑姑执掌尚仪局十载有余，秦嬷嬷寻常克扣歌舞伎的那些微末伎俩，她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r

“今日我来，只为一桩，诸位可听好了，”淳姑姑撑案而起，语气依然淡淡，“靖王殿下奉旨回京，月余即可到。”r

众人难抑兴奋私语声声，厅里的热度陡然又升了许多，阿九却只是恍惚，看着头顶上“云韶堂”三个龙飞凤舞的金字便觉得云蒸霞蔚不似真实，彩云易散，韶华易逝，仿佛就一语成谶了，这堂里头出去的女子，又有几人掐得住似箭光阴。靖王殿下要回来了，终于，要回来了——无关贵贱，寂寞的青春总是一样的，远远瞧上一眼便觉是奢望的男人，抚慰了一颗又一颗苍白荒凉的女儿心，这一场芳华的春梦，浸润着每一个疲惫而孤独的夜。r

一声惊雷炸响在耳畔，顷刻间，暴雨如注，白茫茫天地一色，这憋了三月的雨，终于畅快淋漓地下了。r

阿九打了个寒战，背脊寒毛不觉倒竖，慌神中，只觉有人扯自己的襟角。r

“姐姐，姑姑唤你呢……”青谷忙抵在阿九耳旁催促着。r

阿九抬眼，却对上了淳姑姑斥责却又无奈的眼神，不由吐了吐舌头。r

“青九、沈黛留下，余下的各部领了去，有什么好手段都使出来，明日里，歌舞乐和一和，能力不济的，我看趁此逐出府去，省得殿下面前失了仪，累得旁人。”淳姑姑搁了碗茶，示意秦嬷嬷散了众人，一时堂里就剩了青九与黛黛。r

淳姑姑也不看阿九，径直冲着黛黛道：“沈黛，此次靖王回府，京里的亲王必定往来拜会，不论是家宴还是其他，你一并不需参加。”r

黛黛情急，扑通一声跪地，拖着膝盖挪至淳姑姑跟前，少有情绪的面上涨得通红，“姑姑，可是奴婢跳得不好，奴婢该死，想这天热，偷懒了。”r

“哼，你既自知力有不怠，我也不愿多说，你去吧。”r

“姑姑不要，”黛黛泫然欲泣，重重磕了头，“姑姑，奴婢愚钝，断不敢在王爷面前丢人现眼，只求姑姑莫赶我，先生教课时，许我一旁观摩便足够！”r

“你想得倒是周全，这先生也是府里费着银钱关系聘来的，你不仅平白学了去还占着姑娘们习舞的地方，人要挑了毛病，倒成了我淳姑姑治下无方有心偏袒了。”r

黛黛料得晌午同绿漪的口舌必是传了姑姑耳中，一时羞愤难当，却也不能开口争辩，只得打落了牙往肚里咽，还是那一句：“奴婢知错，求姑姑成全！”r

黛黛的勤勉，一贯颇得盛赞，阿九一时也猜不透淳姑姑今儿是要唱哪一出，只是见不得她这披头散发的模样，忍不住跟着跪了下去：“姑姑，阿九愿与黛黛共用一方舞茵，必不占了旁人的！”r

“阿九你且住口，你的错还少了不成？！一会儿有你受的。”淳姑姑甩了袖子，忍不住骂道，“自己偷懒不说，跟这儿装什么好心。”r

淳姑姑背了手，踱着步子只去瞧那屋檐外倾盆的雨势，被晾在一旁的黛黛维持着伏地的姿势，单薄的双肩簌簌抖着。r

仿佛是因饥渴了太久，一场雨，连厅堂里的木椽都要被冲化了一般。r

半晌，只听淳姑姑的口中，轻吐一句：“我只问你，你习舞是为了什么？”r

黛黛颤抖的身子挺起，动了动唇，却终又将话一一咽下，目光灼灼，望向淳姑姑，却又像看着更远的茫然处，许久，咬着牙，只有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只为习舞。”r

阿九暗自捏着把汗，待到黛黛的回答，不由松了口气，好一个黛黛，倒是把淳姑姑的心思揣摩得透透的！r

“大胆！欺我老迈，还由得你在这云韶堂里搬弄口舌弄虚作假了？！”r

“奴婢不敢，奴婢但有一句虚言必遭天打五雷轰，”黛黛收住泪，生生接过姑姑凌厉的目光，挺直了腰板，双拳因攥得太紧而止不住抖动，“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奴婢自知今生绝难踏出这附院四角高墙，更无奈资质浅薄，文墨不通，辞章里百般千番的好，却难一抒胸臆，唯有长襟广袖，如云开，似幕合，翩然而动时，才觉这深宅府墙，纵只四角天幕，也再难禁锢我心，倒不枉此生了……”r

黛黛的声似从幽幽处传来，飘渺却真切，在泪水干了之后，一张俏脸绷得肃穆而庄重。r

淳姑姑的面上不见喜怒，只冷冷丢了一句：“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r

黛黛措手不及，面色灰败跌坐如枯叶，却听得淳姑姑缓缓又道：“明日寅时，莫误了，你母亲那里，我自会说去，只是一项，日后出演，我断不会列你的名，还有，今日这一席话大逆不道，出了这门，我权当没有听过。”r

黛黛单薄的身子滞了滞，旋即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谢淳姑姑再造之恩，沈黛永生不忘！”r

多年以后，阿九总是记得黛黛一袭汗湿的舞衣挺立着背脊跪在云韶堂上，这一年的夏天热得蹊跷，连雨也下得凶悍，泼天的水幕断绝了五感，隔离了人世，于是沈黛在阿九的记忆中，就永远是那样孤单而决然地笼在雾蒙蒙的水汽里，对了，就像那一句，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