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便是九月初九,殿下自然要进宫面圣的,于是便提早一日与府中亲眷过这重阳佳节。r
这是李孺人第一次见到青九,云韶堂的舞姬,青九。r
彼时她正侍奉在殿下身边,破了颗新橙,细细摘去包络,两指拈了送至殿下唇边,她想,皇家育的这橙比家乡的,到底差了许多,沣南的水土,又岂是干燥苦闷的京城可比。r
正想着,管家阮宋便引了名女子进来,习舞之人,颈颀腰直,自有一番风韵。而吸引她的,倒不是那款款而行的气度,而是这女子实在太过无礼。r
殿下面前竟然不跪,不仅不跪,反而圆睁着双目平视殿下,凉风卷带着白练翻飞,那女子就在风中直直立着,岿然不动。r
“放肆!”r
王妃欲斥责,她吓得忙收了还拈着橙瓣的手,未想殿下却不以为忤,忙止了王妃,又一把扯过她的腕,就着自己的手,含住了那瓣橙。r
“你便是青九?!”r
“奴婢正是。”r
阿九惶惶,回过神来慌忙跪下,一颗心却是如擂鼓一般。r
“听赤珠说起,你倒是云韶院里的妙人,”软榻上的男人簪缨,坦胸,一袭绯色繁花暗纹长袍松夸夸地裹了,愈发衬得怀中美人粉面乌鬓,眼若点漆,“今日你且拣支你擅长的舞,让本王瞧瞧你的本事。”r
“奴婢不敢,”说话便起了身,盈盈鞠了躬,转而对着一侧乐师几声耳语,“奴婢献丑了。”r
飘渺台远在照影池水之上,四周层层茜纱临风漫卷,有女子折腰伏地,一头青丝四散,依稀只见翠色罗衫委地,风动,水动,纱动,那女子只静默,宛在水中央。r
乐起,声渐强,舞方动,飘摇如莲叶倾盖,柔媚似风雨羞花,或徐或急,若现若隐,唯鼓声点踏,青丝乱舞,步步生莲。r
靖王收了散漫之姿,不由端坐,一双浓眉,越蹙越紧。r
乐,似云韶而非云韶,舞,仅青九而非睢阳殿三百舞姬。r
那日中秋夜宴,他于殿前独饮,太常寺重编云韶舞,三百佳人舞乐贺昌平,粉黛颜色,娥眉流转,入行看履进,转面望鬟空,腕动苕华玉,衫随如意风,无不显精湛技巧,于破声处,不免击节而合,只一瞬,乐声戛然而止,众舞姬跪了一地。r
回首只见阿玹长跪不起,一面鲜红的五指痕搞搞隆起,父皇气急,一个耳光由嫌不足,捧心怒骂:“孽子!”r
他冷眼看这帝王之家,团圆之夜散在一曲繁华的最美处,何谓父子,何谓君臣,这就是他的父皇,他的兄弟啊。r
他陪着阿玹,在内堂外跪了一夜,看着他最心爱的弟弟再不是多年前母妃怀中的粉团儿,忽然觉得陌生,他越来越像母妃,眉眼之间,总有挥之不去的阴郁之气,而自己,终归多像了父皇一些。r
“皇兄,别为我难过,就当是我为贺你回京送上的大礼。”r
隐忍而克制,他展颜一笑,一如最初。r
“不过一个兵部侍郎,就值得他这样大动肝火,不念半分父子情义!”阮祁玹低了眉眼,连忿忿地神色都像极了母妃,“说什么‘挟私诬指,擅权草菅’,哈哈,反正,人死不能复生!皇兄也别担心,他若有证据早将我砍了,又怎会只是骂几句‘畜生’呢!哼,他大概气糊涂了,竟忘了我也是他亲生的……”r
他害怕,闭了眼仰头临着这夜风,害怕阿玹歧途,更害怕此生来不及拥有足够的力量护住他唯一的弟弟。r
飘渺台的乐声还在耳畔,他猛然恨起这腌臜的一切,酒肉之气,脂粉之气,残败之气……而在这片糟污里,那女子依旧自顾自舞着,仿佛是为中秋那一夜,续上一个尾巴。r
每一个故事,总该有结束的那一刻。r
她在旋转,不见眉目,无关身段,天地间,只剩下她的旋转,衣袂飘飞,茜纱鼓动,于月光之下,于碧水之上,风不再,影不再,飘渺不再,唯女子恒久飞旋,幻化成一道韶光,只在云端。r
胡旋舞,她竟然用了康国乐来给这最最纯粹的汉家舞,续上了一个尾巴。r
是夜,舞姬青九留宿银安殿。r
李孺人独自吃完了那个并不算完美的橙,曲终人散,唯有女婢提了灯为她引路,许是今年头一个尝了鲜的缘故,今夜,她心情甚好。r
她迈步上了飘渺台,透过层层纱幔,只想看一眼适才那女子起舞时,她眼中又是怎样的光景。r
这样的女子大抵都是聪明的,虽然这点儿聪明会让她们死得更快。可是她还是喜欢聪明的女子。r
冷月清辉之下,临水照花人,总是面目模糊而狰狞的。李孺人望着远处莹莹灯火,不由笑了,为着一个赤珠,引来一个青九,不知王妃今夜可否安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