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凛然,看着痛苦扭曲的那张脸,一种彻底的无能为力从身体里发酵着,她不能让死人复生,她不能替她的国人偿还这笔亏欠,她甚至,没有立场去安慰,然而她知道,仇恨,只能繁衍仇恨,永远不可以成为杀人的理由。r
“那沈茜呢,那黛黛呢,她们没有杀你的族人,她们没有上过战场,她们的手,那么干净,你怎么忍心呢,迁怒无辜的人!”r
“呵,无辜,我的族人难道不无辜吗?!”她狂笑着,迸落的泪水沁湿了衣襟,“阿九,你恨我吗?我杀了沈茜,杀了黛黛,我还想杀青谷,更想用苦芜嫁祸给你!恨吗?呵,那么复仇吧,为了你的正义……我做的,和你想对我做的,又有什么区别?!”r
“区别……”阿九的掌心还留着昨夜黛黛的泪,像至毒的药,腐蚀她的手穿透她的心,她渐渐垂下了眼帘,“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办法原谅,我很想能够杀了你!”r
“哈哈哈,这就是仇恨的,为了各自的正义,踏上复仇的道路,杀戮,然后衍生出更强烈的憎恨,周而复始,直到全部毁灭!看吧,卑鄙又肮脏,这片被诅咒的大陆,战乱才是永恒!”赤珠笑了,耸动的肩膀,妖异的面容,却以一个最虔诚的姿势,面向北方,跪倒:“夷骧的王,会拯救你们的,带来最后的和平……可惜我做不到了,王的旨意……唯有让你们也尝尝痛苦,深入骨髓的痛苦,才能让你们长大,让你们真正的放弃征战……”r
血溅三尺,猩红的血,落在锦衣里,落在屏风上,没入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之中。r
赤珠虚弱的笑着,擦去了唇角的血迹,抬眼开着窗外的夜:“是什么时辰了,天快要亮了吗?”r
“你……你这是怎么了!”r
“哼,明知故问,”赤珠嗤笑,“连你都猜得到,阮祈珏那只狐狸又怎会发现不了?!只怨我妇人之仁,想着琅琅也许只是走失,还并未落入他手中,放着那你们多活了几日!我这是罪有应得……”r
“他喂你吃了什么?”阿九心惊,复杂的情愫在心底升腾,她不愿承认,她并不想看到赤珠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r
“夕颜,呵呵,多美的名字,”赤珠的额角已泛出密密的汗,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夕颜花,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朝如青丝暮成雪。呵,只是阮祈珏还不配要我的命!这夕颜,是我自己要吃的,呵,服用之后,尚还能活六个时辰,我……差不多了……”r
阿九木立当场,触目惊心的血,溅上她的鞋履,是的,赤珠的血。r
如果面对那一场大火,她尚且能依靠强烈的恨意而顽强地活下去,那么现在呢?赤珠将死,她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只有乏力,不是在练了千个胡旋之后的精疲力竭,而是一切知觉崩塌的虚无。她的天地曾经很小,只有他,他的话就是她的所有,可是,就在今夜,当夷骧戎卢不再只是他指尖滑过的地图一角,当金戈铁马兵戎相见不再只是他胸中的千里筹谋,当真实的,仇人的血,泼洒在自己的眼前……她的天地, 又该何去何从?!r
“在外面的可是厌奴?”赤珠缓缓睁开眼,“听闻他是夷骧送来的,颇通音律,可否能再为我奏一曲?就当是成全了我最后的遗愿吧……”r
阿九沉默着,却终还是唤了厌奴进来,只低低地对赤珠说:“他不再是厌奴,他是昆仑,我的昆仑。”r
“你想听什么?可是要听夷骧的曲?”r
昆仑就站在门外,想必已知晓了一切,其实,他们的身份与赤珠何其相似,阿九的心肠又软了几分,不,不会的,她永远也不会让他的昆仑,去做这样的事,她做了,就让她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孽。r
赤珠从地上摇晃着站起,向那个高大的男子展颜一笑:“不,不要夷骧的歌……我怕听了,会如同琅琅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何况十年了,我竟然已经忘记夷骧女子的眉黛要如何画,哈哈,哈哈哈……”r
“越人歌,你为我弹一曲越人歌吧。”r
昆仑并不多言,只安静抚筝。r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r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r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r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r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r
赤珠浅浅唱起,和着呜咽的歌声,就在归燕阁的正堂上,舞动。r
青谷曾说,赤珠的舞是冷的。彼时,阿九未在意,可时至今日,她方才懂得,原来,舞蹈,真有冷热之分。r
赤珠的舞艺在云韶堂无人能敌,这一曲《越人歌》她最常跳,那是连淳姑姑也要击掌而和的,然而,唯有今夜,这才是真正的《越人歌》。曾经,她会将她的情感演绎得极到位,娇羞、忐忑、失落或者满心欢喜,她做得很好,从双眼中流淌出的最自然的情感,传递到水袖到腰身到每一个旋转,而然,那样的舞,始终是冷的,因为她的眼中,没有欲望!r
娇羞,是因为奢望得到那个人。r
忐忑,是因为期望得到那个人。r
失落,是因为渴望得到那个人。r
满心欢喜,还是因为,得到那个人!r
所有的情感终将指向唯一的出口,那便是欲望。因为求之不得,因为失而复得,因为得而复失,所以我们的心跟着跳动,我们的身为之舞动。云韶堂里的赤珠,没有欲望,冷静如一滩死水,映出苍白的脸面,可以刻画任何的情感,唯独,没有指望。r
这是属于她的,最后的舞。r
她的娇羞,是穿手时欲语还羞的期待;r
她的忐忑,是虚步时诚惶诚恐的渴盼;r
她的失落,是后腰时伤心欲绝的不甘;r
她的欣喜若狂,是平转时,她眼中的“王子”。r
这是阿九第一次见到赤珠在歌舞时,潸然泪下,也是最后一次,那沾血的衣摆如料峭春寒里盛开的桃花,迎风招展,然后,在最美的时候,陨落,零落成泥。r
阿九扶起了她,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起码,不至于太冷太硬,有血,从她的唇中溢出,湿了阿九的衣裙,温热的血。r
“让他死心吧,找不到的,他永远找不到的……”赤珠的脸上漾开最后的笑,“阿九,谢谢你让我跳完这支舞……来,我……我告诉你……相思之毒,其实……其实并非无药可解……去夷骧……夷骧……”r
阿九的指腹轻轻合上了那双眼,曾几何时,她也渴望能有人,在她死时,能用温暖的手让她瞑目。r
回去吧,回去你的村庄,找到你的家,那里,会是最温暖的归宿。r
昆仑的曲子弹到了最后,赤珠没能跳完的最后两句,阿九流泪而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r
她的恨给了大奕,那么爱呢?一个唱着《越人歌》的女子,怎会只有恨,谁是她的王子,谁又将她派来靖王府,而她临死都在守护着的秘密究竟是什么?r
所有的答案跟着她的一同死去,化成了青烟,随风而逝。r
阿九抱着她的尸首,独自吟唱。r
因为懂得,所以,不会原谅。她们是何其的相似。r
虽然她不知道。r
她不知道面对仇恨,她将会有怎样的暴戾,她不知道面对仇恨,她要怎样释怀,她也不知道,如何去终止这世间环环相扣的仇恨,然而,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不想也不会成为下一个赤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