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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走投无路2


大头听到下属禀告的消息不觉皱眉,他当然知道这消息的重要性,但是否需要立即转告堂主,着实让他为难了一把。昨夜周霆琛回得青龙堂就谁也不肯接见,不仅一夜一日米水不进,直到现在黄昏已过,书房的灯也没有点亮,如果这个消息被堂主知晓了,只怕还要惹得他难过。

他寻了还在堂口监督应允的小胖,两人细细商量都觉得此事太过棘手,那个杜家二少奶奶在堂主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青龙堂上上下下恐怕无人不晓了,这件事当真被他们兄弟耽搁了,没人能担起此份责任。

大头抬头看看天,乌云又卷风袭来,沉沉压低了似乎又见雨意,他狠狠吸口烟,将剩余烟头扔在地上,皮鞋踩上去狠狠扭了两扭,向小胖一摆手:“走,咱们先去看看,有万一了再跟堂主禀告。”

小胖听大头准备擅自行动,不觉有些畏缩:“这样恐怕堂主会生气,还不如先与堂主商量。”

“堂主昨夜归来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只怕此事与杜家二少奶奶也有关系,再去求堂主去照管她,才真是要了堂主的命,咱们走吧,当不了豁出这条命去保她!”

毓婉和素兮一主一仆站在医馆前半晌不曾离开,那大夫出门见她们孩子,尤其抱了孩子引来众多围观的人,连忙不耐轰赶。他不是不想怜悯这两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只是再不赶走她们,围观人越来越多,恐怕连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姑奶奶们,你们赶紧走吧,诊金我也没收,东西也都退还给你们了,你们另寻高明吧,再这样站下去,肯定会砸了我的招牌的,以后我还要靠这行混口饭吃,如果饭碗被你们砸了,全家老少都要喝西北风的,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吧,快些走!”

毓婉靠在医馆的墙壁上默不作声,只搂住怀中的思唐默默流泪,素兮再焦急也不敢上前去拉她,生怕小姐心念一动当真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事来。

黄昏过后,西边又有阴云黑黑压了头顶袭来,怕是昨夜的雨还没有散,今天偏赶来作乱,路上行人穿了棉布长袄,抄了手蹭着鼻涕看这打扮得体的少奶奶被人恶声恶气的驱赶,多少也抒发了他们多年来心底压抑的对富人嫉恨,还有几名围观人唯恐天下不乱在一旁起哄,问那大夫是不是治了人命,所以人家才不肯走。

那大夫见大家玩笑更是心中着急,索性掏出扫地的大扫把朝毓婉打来。

毓婉积攒下的疲累已经占满胸腔,整个身子摇摇欲坠的打晃。抱着孩子的她不知躲闪,正迎住打下来的扫把,素兮想要去拦住大夫的动作反被脚下的石子绊到,哧溜滑出老远,连同怀中抱着的包袱也散开了,中间溜溜滚出几枚戒指,周围围观的人群见有金澄澄的物件当场涌上来哄抢,素兮被逼无奈,整个人趴在包袱上上不肯松开,手忙脚乱的拍打袭来的黑黢黢的手:“不许抢,不许抢,再抢我就送你们去巡捕房!”

那大夫本是想吓吓不肯离开的毓婉,不料毓婉始终保持僵硬的姿势还不肯离开,他抡过去的扫把带了风势砸下,当真没办法收回了。扫把正打在毓婉身上,重重的将她撞向墙面,痴傻的她不晓得什么是疼痛,扫把尖扫过柔嫩脸颊,擦出一道细细的血痕,只是如此细微的疼痛比起即将丧子的疼痛太过细小,她根本难以感觉得到,所以还是不闪。

大夫见她人傻呆呆的,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敢当着众人面真动起手来,恰好大头和小胖从车上跳下来,看见大夫高高抬起扫把似准备驱赶杜二少奶奶,小胖二话不说上去将大夫飞脚踹跪在地,将手上的扫把擒了,狠狠掰了胳膊将大夫按在地上:“也不知道她是谁你就敢打?快给她赔礼道歉!”

那大夫不知道是来者何人还想嘴硬,大头看见毓婉脸上伤痕,愤然回身,上去狠狠抽了他一记响亮耳光:“青龙堂知道吗?你敢打她?你敢打青龙堂的人?”

大夫听得青龙堂三个字唬得浑身打颤身子也酥了半边,连忙跪倒给大头咣咣磕头,扯了嗓子哀求:“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小胖向毓婉方向踹了他屁股两脚:“往那边叩头,跟我们说没用,让这位奶奶原谅你,我们才会放了你。”

大夫立刻狗一样爬过去跟毓婉摇尾乞怜:“太太,快跟小的进去,我再给小少爷诊诊看,没准还有一线希望,小的一定全力救治小少爷。”

毓婉痴傻木讷的盯了远处,仿佛没有听见大夫的话,双手还是仅仅抱了思唐不肯松开,大头见素兮狼狈趴在包袱上,连忙把东西重新拾起交给她,素兮涨红了脸爬起来,将包袱抱在胸前,又重新回到毓婉身边:“小姐,听大夫的,让他再看看,或许小少爷还有办法治。”

大头和小胖见毓婉神情,知道定是受了惊吓,只打大夫一个耳光还觉得不解气,扑上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那大夫体质文弱,不消几下脸上就已挂了彩,血淌得满脸花,还想爬过去跟毓婉求饶,忽发现她抱了孩子像幽灵一样飘忽着离开。

大头见毓婉脚下没根,走路晃晃荡荡,唯恐怕她路上出事,连忙和小胖招呼了素兮一同跑过去,素兮急了,冲上去拽住毓婉的胳膊,急得声音发颤:“小姐,你要去哪儿?”

毓婉眼神空洞的回头,看了素兮,一本正经的回答:“我要回家。”

素兮被毓婉回答弄得错愕,不明白小姐到底是要去哪个家:“小姐,你是要去杜家还是佟家?“

毓婉抱着身体已经有些僵硬的思唐,似只会重复素兮的问话:“小姐,你要去杜家还是佟家?”

素兮见她痴傻,哇的一声哭出来,毓婉神智一晃而至,又呐呐开口:“杜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佟家……“

“佟家也不是你的家了,小姐。“素兮怕心智已失的毓婉当真还去佟家让新太太当众羞辱,只能狠狠心将真相说出,可惜毓婉又被心魔迷了窍,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往佟家方向走:“母亲说,改日万一有了难处就回佟苑去,她都帮我打点好了。”

“太太,小姐,太太她已经过世了。”素兮抱住毓婉胳膊放声大哭,在她眼里,毓婉已经疯了,彻底疯了。大头在一旁急得错脚,手足无措看了二人拉扯动作。

毓婉也不管素兮,甩开被钳制的手臂继续向前晃晃悠悠走过去,大头和小胖虽不敢断定这位杜二少奶奶确实疯了,但小心点维护总是没错,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跟上毓婉,随之前来的汽车只在两个人身后默默溜边开着。

一路上素兮拉着毓婉,怕她跌倒。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过她向佟苑奔去的力量,可见回家在毓婉心中,此刻有多么重要。

天空开始刮起阴冷风来,秋风席卷了落叶飞至天际,毓婉凌乱的长发被吹拂在空中漫漫飞荡,她怕思唐因风受凉,不觉又抱紧了些,素兮担心毓婉身体从包裹里掏出一件外套为她披上,毓婉脚步虚晃,一动身外套又坠落地上,大头奔跑几步捡起外套交还给素兮,素兮难为情的点点头,“谢谢。”说罢又重新将衣服为毓婉披在肩头,毓婉向前走了几步,外套再次滑落在寂静无人的街头,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素兮喉间哽咽,捂住嘴呜呜恸哭,捡起衣服的大头只好把衣服在手边挂着,跟随在素兮和毓婉身后,一同向佟苑走去。

终于走到了佟苑,门房的佟福见小姐这幅痴痴傻傻的模样已感觉有些不妙,毓婉扬手要去敲动门环,他连忙将毓婉让到门房内坐下:“小姐,你又来做什么?”

毓婉抬头望了佟福熟悉的面容,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孩子,傻傻念叨:“你去与母亲说,我要见她。”

佟福傻了眼,被素兮拉至一旁,满脸是泪的她小声哀求:“福叔,小少爷已经不行了,你去跟老爷说说,让小姐先在佟苑住下,把小少爷的事办好了,再说其他。“

佟福从小看毓婉长大,如今见毓婉惨白容色也是心痛难当,不由得老泪纵横,他忙不迭的跑进入内去给老爷传话,不消一袋烟的时间,又垂头丧气的走出来,迟疑片刻摊开手:“素兮阿,你跟小姐租间房子吧,这里是钱……“

“老爷连自己的亲外孙也不管么?昨天不还说让小姐回来住他就可以既往不咎了?”素兮连忙抓住佟福胳膊不住摇晃,她不敢置信佟鸿仕居然会如此绝情,明明知道小姐即将丧子都不肯收留。

佟福看了看四周那些新来的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老爷也是想留的,只是新太太说,如果孩子死在佟家,怕杜家人以此为借口来佟苑闹事,不如给些钱让小姐去租个房子,方便照料。“说罢,佟福掂了掂掌心的一摞银元:”就是这些,新太太赏的十五块租金。”

素兮前所未有的恼了,她一把将佟福手中的银元抽在地上,咣当当滚得满地光闪闪一片:“太欺人太甚了,凭什么像打发要饭花子一样打发小姐,难道她不是性佟的?我倒要问问,这个家还姓不姓佟!

佟福弯下腰将银元一枚一枚捡起,端在手心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哀声长叹:“新太太还说,叫小姐别记恨她,她也是打从这样的日子过来的,实在是怕了,不想再冒险了,不得不如此。”

仿佛被银元滚地的清脆声响惊醒了,毓婉双眼又有了异样神采,痴痴转过身,从佟福手上接过那十五块钱缓缓开口:“你替我回她,这些钱算我佟毓婉借她的,有一日我定会还给她。”她转回身望了佟福,凄楚一笑:“福叔,孩子有病,今晚我无处可去,就在佟苑这里门墩上坐一会儿,行吗?”

佟福鼻子一酸,老泪又落了下来,当即狠狠点头:“行,小姐坐多久都行,谁敢撵小姐走,我也不打这儿干了。”

毓婉点点头,命素兮把怀中的包袱打开,铺些衣物放在佟苑门口的石墩子上,她抱了思唐坐上去,呆呆看风卷了枯黄落叶在自己脚边打转,一动不动的。

此刻她不再心痛了,最后的时间已不能煎熬了心,她的所有希望正在怀中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硬。思唐这个孩子才来到人世两个月,吃了一些奶,吃了比奶还多的药,这就要去了,果真是个没福气的孩子。或许今晚离开了她的怀抱,孩子还会投胎到更好的人家,不需终生大富大贵,只要能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有父母疼爱,有长辈庇佑,有片瓦遮顶,有余粮温饱她就心满意足了。

“孩子,去吧,母亲无能,根本没有办法保不住你的性命,你若再次投胎转世,千万认准了,莫要来我这儿了,我不配做个好母亲。”毓婉小声喃喃,眼泪顺脸颊落在思唐的粉嫩的小脸上。泪水蜿蜒滑入孩子的耳朵,她仔仔细细为他擦拭干净,到另一个世界,也要干干净净的去,千万不能被新的父母厌弃。

大头和小胖面面相觑,佟毓婉显然已经清醒,风起天冷,一会儿或许还会有倾盆大雨,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似乎把毓婉带回青龙堂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们弯下腰对毓婉毕恭毕敬发出恳请:“佟小姐,跟我们去青龙堂吧,无论是小少爷还是佟小姐您都能方便。”

毓婉轻轻摇摇头,唇齿间吐出淡淡拒绝:“不必麻烦了,我有我自己想去的去处。”

见她态度绝决,大头犹豫迟疑,怕毓婉是打算随孩子寻了短见,忙又苦劝:“您倘若不去,一旦在我们手上出了意外,我们也没办法跟堂主交代。“

毓婉就坐在石墩上不肯做声,过了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你们也不必为难,一旦他果真问起我来,就说我不愿意去青龙堂担惊受怕。“

大头见说一句被毓婉拒绝一句更不敢说了,搓了手在小胖周围转了两圈,索性站直了身子守在佟毓婉左侧,小胖立刻明白大头的意思,也站直了身子守在佟毓婉右侧,两人仿佛是天庭把守南天门的哼哈二将,将中间这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保护起来,大头利落脱下衣衫抖在毓婉身后为她挡风。

毓婉不想再理睬他们,只是抱了孩子轻轻低喃,佟福见小姐模样可怜又掉回头去跟内里老爷禀报,佟鸿仕听得女儿在外孤单单坐在石墩上,思唐也将病死,心确实有些痛了,他躬了身子同流芳一起走到佟苑门口,见女儿正弯了身子坐在门口,身边站有两个魁梧男子为她遮风挡雨,呼吸也粗重了些,重重咳嗽声。

素兮闻声抬头,见老爷出来了不觉失声大叫:“老爷!“

听得素兮的喊叫,毓婉并没有回头,依旧低头不停亲吻思唐,佟鸿仕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心中羞愧,连忙叫佟福把毓婉带进去:“佟福,你先带小姐回房,别着凉了。“

“老爷,万万不可,这样会引发杜家对佟家的不满,倘若当真孩子死在我们佟苑,我们百口莫辩。杜家虽然败落,但还有些势力,与租界领事又多有联系,万一与佟家为难,佟家将大难临头阿,老爷。”流芳的一句话又重新点醒了佟鸿仕,他觉得新夫人言之有理,毕竟杜家现在已经由杜允威接手掌管,一旦擅自将毓婉容留,孩子死在佟家,杜允威以为侄子偿命为由来威逼赔偿之类,确有可能。“

佟鸿仕又瞥了瞥毓婉纤瘦的身影,无奈叹口气:“婉儿,不如你把孩子交给佟福,让他寻个可靠的地方带了孩子去,待孩子真咽气了,再给他寻个风水好的地方埋了,你就不要亲自跟着了,咱们跟杜家如今是惹不起躲不起的关系,倘若真闹尴尬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毓婉狠狠闭上眼睛,此刻她对父亲完全没有了骨肉亲情,如果说前一夜她或许还能侥幸父亲能容留她们母子一晚休憩的话,此刻再没有舐犊情深的假话,她根本不相信事情还有什么转机了。

“不了,佟老爷请回吧。眼下入夜,我带了孩子行走不便,借贵地坐完今晚我就会走,不会碍佟老爷事的。”毓婉冰冷回答,头也不回继续坐在石墩上,大头和小胖不约而同瞪了佟鸿仕一眼,如此丧尽天良的父亲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俗语说虎毒不食子,天下怎么会有这般怕惹事的父亲,居然还不敢收留亲生女儿?

“孩子早走早好,……”佟鸿仕还想劝说毓婉再次放弃,她已不耐烦的高声堵住了他的话尾:“不必再说了,佟老爷请回吧!”

佟鸿仕望了望女儿倔强的背影,哀声叹口气,摇了头住着拐杖也转回身向佟苑走去,两日来,佟鸿仕的身体也日渐衰弱,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忧虑毓婉少寡无人帮扶,还是忧虑毓婉将会要走那四十万钱财,抑或两者兼有之。

流芳待佟鸿仕走进佟苑后才幽幽站在毓婉背后开口:“毓婉,我不是不想帮你,而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只有对人残忍才能宽待自身,我前夫去世时,我尚且不懂争抢家产有什么用,结果被大房太太暴雪之日赶出门,连一双庇护温暖的棉鞋都没有,我的母亲,生怕我被赶回娘家玷污了门楣,强逼我在外租房生存,日日登上门来唾骂我连钱都没有攒下就被婆家赶了出来。

流芳走到毓婉面前,逼视她的双眼:“今时今日我再醮另嫁就必须为自己优先考虑,我不想再有一日也被人同样赶出佟苑,还需要靠母亲施舍唾骂过日子,你懂吗?”

毓婉眼泪落下,嘴角强挺向上,流芳不想靠母亲施舍过日子,她又何尝想倚靠佟家苟延残喘,奈何眼前情景,她除了能在佟苑坐上一夜还能有什么办法?再次冒险走出去,被那些乞丐抢夺吗?

流芳在苦难中淬炼过的目光异常犀利,她盯住毓婉面无表情的脸庞,一字一句告诉她听:“佟毓婉,你听清楚,现在佟家所有一切皆属于我,我再为鸿仕生育一名子嗣,一切不会再有变化了,我将安安稳稳做我的佟家太太。而你,最好想清楚如何从杜家抢回属于你自己的财产,别像我一样失去了才懂得想要活命根本离不开钱。骨气这个词需得温饱做背后支撑,没了温饱,你又要骨气做什么?”

流芳的话重重撞在毓婉心口,她竟一句话也不能反驳。这是个不容妇人存活的时代,失去了丈夫的庇佑,连婆家的财产也无法轻易得到。没有夫家的财产作背后支撑,肯收留失婚女子的娘家也自然会关闭大门,普天下的女人除了用尽手段将夫家的财产抢为己有,就只能任由自己在外生病老死。除去这两条路,她无路可走。

不妖魔,难成活,想要活下去就必须逼自己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

“毓婉,去找你自己的活路,我不会给你留活路的。”流芳留下最后一句话,也重新进回到佟苑,佣人们簇拥了佟苑的新女主人也迈步离开,流芳替代了那氏和毓婉在佟家所拥有的全部,这个家再没有给毓婉留下站脚的地方。

毓婉的心很疼,疼得她根本张不开嘴,孩子在怀里早已不动弹了,在流芳苦苦叙说之时,那细小的呼吸终于停止在毓婉的臂弯中,给她原本残破的心又重重烙下印记。

这不是梦,不是睁开眼就能被阳光驱散的梦魇,她觉得眼前的景象都已经模糊,大头,小胖,素兮,每个人的脸庞都是重叠到看不清楚的地步,素兮还拉着她的胳膊劝她离开,大头和小胖还在为她们母子俩用衣服遮起一块避风港,而浓重的夜色就像被阎王执掌的地狱,深深的九重地狱里充满阴暗冰冷,没有人来救思唐,就连她也救不了思唐。

佟家的佣人慢慢都退了进去,佟苑的大门咣当当关闭合拢,毓婉坐在佟苑门口,只有门上红纱罩灯还在几人头顶荡悠悠摇晃,拖了几条长长的影子,晃得毓婉眼前出现自己还在襁褓时母亲哄睡觉时的幻景,她躺在摇车里荡悠悠的注视母亲慈爱的笑容,咿呀呀的伸了手去触碰母亲美丽的脸颊,温暖,光滑,那么真实。

可那时才几个月的毓婉明明是没有记忆的,此刻却突然如同自己真正经历过一样,看眼前所有的物件也是在缓缓的摇动,还有母亲在自己耳边轻轻低语:“婉儿,快些睡吧,睡醒了,你阿玛就来看你了。”

毓婉慢慢的闭上眼睛,脸颊靠在思唐脸蛋上,原本滚烫的小脸此刻已经冰冷僵硬了,她学了母亲的语气,也轻轻的说:“思唐,快些睡吧,睡醒了,你父亲就会来看你了。”

孩子的眼睫毛上凝结了点点水珠,毓婉的眼泪掉在孩子脸颊上不再向下滚落了,素兮跪在毓婉脚边不停的哭,狠狠咬了自己手背才能抑制住哽咽,大头和小胖两个出生入死的男人,也难过得用手背蹭了眼泪。

夜深了,佟苑的大门没有再向毓婉打开,毓婉在石墩上不知坐了多久,终于心有顿悟,抱了孩子从佟苑门口站起来,大头和小胖怕她有万一连忙跟上,毓婉在素兮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的走开。

四个人一直顺沿了佟苑的墙向前走去,直走到拐角时候,从院子内嗖的一声飞出颗石子正砸在小胖后脑勺上,小胖猛地被吓住,耐不住大叫:“谁这么不开眼,干什么呢!”

大头连忙按住小胖的手,视线向院墙内看去,隔了高高院墙,并没有再听见什么异响,小胖丧气的扫扫脑袋,继续跟着毓婉往前走:“倒霉,大半夜的,这谁缺德丧天良的。”

话音未落,又一颗石子向四人砸过来,这次没有砸中,落在洋灰地面上咕噜噜滚出很远,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分外清楚,毓婉停住脚步,素兮也停下,几个人一同惊诧的看着佟苑院内。

原本紧紧关闭的佟苑侧门绽开了一条缝隙,探头探脑钻出一个人来,即便此处是天光黑暗,阴影中毓婉还是看出佟福的身影,连忙上前几步:“福叔。”

佟福腋下夹了一个包,见到小姐猛地一下子噗通跪倒:“小姐,是我该死,这些是太太都是给小姐留下的,我才敢拿出来给小姐。”

毓婉已是绝望到无处回旋的地步,乍然又看见佟福递过来的东西,她的脑子有些木讷,异常吃力的将包裹接过来。她一下下将包裹打开,因为期间系得很紧拽不开,最后一个用力连带着整个包裹翻掉在地上,撒了地面明晃晃一摊子东西,毓婉一眼就看见最上面正是当年母亲最喜欢戴的一根簪子。

佟福颤颤巍巍的低下头,语气痛恸:“当初老爷非要拿钱去做药剂买卖,太太就怕这笔钱将来肯定是有去无回的,太太苦苦劝老爷罢手老爷就是不肯听,她只能先将一些东西藏起来做为日后家用,后来,债主上佟苑前来逼债,老爷一心想要让杜家来帮忙咱们还债,太太虽然表面上也同意了,但怕小姐会为此在杜家抬不起头来,才偷偷又将这些东西寻个安全的地方存好,希望来日能给小姐送过去,好歹不要紧了自己的衣食。这件事做得无人得知,太太在世时候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老爷倒是曾经觉得家中丢了一些名贵的宝贝,跟新太太结婚后将太太从前住的房间翻查过,总是没人知道那些东西都在了哪里。后来,老爷怕新太太看见从前太太使用过的物件心里会不舒坦,就命佣人们将太太一些常用的东西典当或者卖掉。我跟着往外抬东西的时候,从太太常用的枕头里摸到了字据,原来太太早已经将所有东西寄放在典当行里,只凭凭据和一百块钱就可以将东西赎回来。”

说到此处,佟福老泪纵横,拿袖口狠狠蹭了眼角:“昨日小姐来佟苑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些给小姐的,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有将东西赎回,又怕小姐身上也没多余的钱,我把自己回家养老的钱都拿了出来,先把东西给赎回来了,想趁着夜深人静交给小姐,小姐,你走吧,从此以后佟家就再不是你的娘家了,这些钱小姐拿去做什么都好,都是太太留给小姐的最后东西。”

这些在阴暗中熠熠闪光东西有那氏生前最喜欢的饰物,钗环、手钏还有一些宫中赏赐的玩物把件,并没有大的摆设,或许所有东西加一起也不值几万块钱,却都抵得过佟鸿仕的冰冷,以及那氏临危时还惦记子女的良苦用心。

毓婉强迫自己抱着思唐的尸体弯下腰,一样一样将这些物件捡起来,交给素兮保管。毓婉不会拒绝母亲的好意,因为她需要这笔钱,即使现在思唐已经不需要再行救治了,她自己还需要在大上海活下去,并且活出个人样来。

捡着捡着,一小方夹杂在手钏中的纸块出现在毓婉面前,纸被风卷起,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向前飞去,小胖一把扑上去抓住,回身递给毓婉,毓婉拿了这张纸抬起身,所有动作全部顿住。

佟福看了看上面的字,也哽咽的无能自已:“这是小姐当年出嫁时留给太太的翡翠屏风,太太也在典当行做了抵押,不过事先指明需要小姐亲自去拿。”

毓婉被大头和小胖护送到法租界的私人医院,青龙堂大小事皆会由这里的法国大夫伯纳德来救治。

思唐被伯纳德医生用装尸袋装起来,装尸袋实在太大了,甚至不得不将两边卷起来放在床上,那样小小的一包就放在毓婉身边,她低低的抽泣。伯纳德医生察觉毓婉双颊绯红,人的精神也有些恍惚,伸出宽厚的手按坐下毓婉透过厚厚的口罩开口:“这位太太,你似乎也在发烧,我可以替你检查一下吗?”

毓婉脸色苍白,缄默片刻,终究还是听话配合伯纳德医生的全部要求,伯纳德先以手背试探了毓婉额头温度,又将温度计含在她的口中,听筒贴在她的肩胛骨下方,听了片刻,他拿了温度计迎了灯光仔细辨认,耸耸肩:“这位太太,你的身体状况很差,我怀疑肺部有感染,你最好吃些药,再打一针。”

毓婉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守着思唐吃药。伯纳德医生争执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混合了眼泪将药片吞咽下去,但毓婉还是不敢去看装盛思唐的袋子,生怕自己看见了,眼泪就会随时随地掉下来,她克制自己的眼泪,尽量平静的坐在床边,素兮跑前跑后为她取来毯子盖在身上,吃了药后的毓婉,似乎发烧更加严重,整个人涨红得骇人。

周霆琛接到了小胖通报,疯一样驱车赶过来,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见到守护整夜的大头,二话不说挥起拳头揍倒了这个跟随自己几年的兄弟:“为什么不跟我说?”赤红双眼的他像一头怒火无处发泄的野兽,将大头摔倒一边,大步走到毓婉面前,毓婉被退烧药煎熬了神智,整个人盖了毛毯蜷缩在打针的床上,他颤抖着走过去,将她瘦弱的身体搂在怀里,低沉了声音安慰,“毓婉不怕,没事了,你还有我。”

毓婉空洞的双眼再没有了从前的灵动,两天两夜煎熬后的她似乎被自己所经历的残酷和悲恸磨光了眼底的光彩,黯淡的连寂寞深夜也无法与之相比。

她贪恋他怀抱的温暖,用力汲取了稳定心神的气息,轻轻的,轻轻的说:“霆琛,孩子没有了。”

“我知道。没关系,你和允唐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周霆琛强迫自己必须用毓婉最想听到的语言来安慰她,虽然他一万分不想将她放开,但只要她开口,他随时可以肝脑涂地。

他的双臂裹住了她的软弱,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在一块没有人看见的空间里放声痛哭,她咬住周霆琛胳膊,狠狠的撕咬,用尽自己全身力气,眼泪悉数落在他的纵容里,无论怎样坚持,她还是没能够保住思唐的命,“他还那样小,一点点大……”

周霆琛再不容许毓婉这样痛苦下去,他双臂使力将她抱入自己怀中,疾步向医馆外走去,毓婉的眼睛无助闭上,汹涌的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滚落,她还想再回头看看思唐,周霆琛用自己宽大的身子挡住毓婉视线:“不许看。”

毓婉的泪水浸湿了周霆琛胸前的大衣,胸口那一块暖暖湿湿的地方又重新活了回来,思唐的后事就交给大头和小胖去处理,他相信他们会懂得如何去做。

周霆琛要用车子带毓婉走开,他要带这个女人回到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天地,那里没有煎熬痛苦,更没有悲伤难过。

此刻,他的心盛满了说不出的感受,快乐夹杂着痛苦,不安胶着着坦然,他的嘴角微微有些扬起,眼底却是冰冷和寒冬。

不管为了什么,他们或许还有一同走下去的希望,即使在不远的将来,他们终将会把这段最痛苦的记忆忘却,迎了幸福重新开始,她重新回到无忧无虑的时代,他也可以静静笑看她的一颦一笑,求岁月安好。

“毓婉,我会陪你一辈子,一辈子……”他在她耳边,似梦呓般低语。

作者手记:

佟老太太一生共生育七个子女,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儿子出生在一九二七年,幼女则与长子年龄相差近二十岁。长子立麟病逝,次女立华车祸亡故,四子立罡叛离家庭音信全无,眼下尚在身边还有两女两子,长子杜立麟在一九九一年去世,享年六十四岁,佟老太太随长孙杜永平生活在一起。

长女立楹七十岁,丈夫体弱多病英年早逝,七十岁时患病无自理能力,更无法照料高龄母亲。

次子立濬年幼时性格中庸,退休后生活平淡,但生活拮据无力负担。

三子立谨行为叛逆,七个孩子之中性格最像杜允唐,年轻时常与杜允唐发生争执,随着年纪增长父子隔阂加深,越来越不知该如何沟通,在杜允唐有生之年,常常父子对面而坐却缄默无语。

幼女立澜曾负责照顾父母饮食起居,后因丈夫举家迁移,不得不将父母转交给兄长立麟。

也就是说,佟老太太百岁之时身边儿女子孙,也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