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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三)


飔然离开飞霜堂,她终于知道,自己是无家了。不在乎走到哪里,好像或早或晚大地总会裂出一个口子,将她吞没。之后,便什么也不用想了。那时,她还未将复仇放在心上。只是那么想死,然而,如何死,总是想不好。r

为了好好的想,她甚至避雨在一处屋檐下,伴着叮咚的水声想到头疼。不久,她躲雨的那户人家,男人推门出来,发现了蹲成小小一团的女孩。他先惊了一惊,因问,“姑娘是何人?”r

女孩嘴也不张,头也不摇,只那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茫然可人。他想许是谁家的傻闺女,又问,“姑娘家在哪里?”r

仍是沉默。r

这时一匹黑骏马嘚嘚的奔来,骑马之人红缨金甲,姿颜英伟,是天朝远征军中游弈使。他翻身下马,捉着男子问道,“肖五,说是招齐了,可怎么少了一个军妓?”r

肖五刷耳挠腮,突然想起什么,拉着飔然的衣襟将她提到了游弈使面前,“小人该死,数差了。漏的那名在这里,正是要给军士送去呢!”r

若说起来,这尚辇奉御肖五,还是她人生中一名妙不可言的伯乐。r

游弈使上下扫她几番,不甚信服,“怎的如此年轻?”r

肖五眼珠子骨碌碌转悠,“年纪是轻些,姿色尚好,军士可验验。”r

飔然被那军人单手拉上马鞍,他将她被雨打的凌乱发丝拨开,手很重,对这女孩子并无怜惜。他扳着她的脸看,又脱了她衣服检查。在路征府上养出的两三斤肉,叫她堪堪通过。r

半晌,军人勉强的嗯了一声。r

肖五松了口气,嘀咕,“怎么皇帝陛下要打仗?前些日子宫里才选秀,还以为从此便太平江山、歌舞升平了。”r

游弈使皱了浓眉,“你们知道甚么!选秀之事由太后主持,陛下连看都未看一眼。驾休国不断侵犯我边境,不出兵镇压,难有宁日。此次将有大战,陛下一心要御驾亲征,太后不允,朝堂上正吵的厉害呢!”r

扬鞭拍马,一骑绝尘。r

军妓……她读过的书中,曾有过对这些女子的记载。她知道这活计是一等一的作孽,最终半数虐死,半数病死。老天替她决定了一回,却不知死之前,会否受很多痛?r

她这样死去的念头,不久落空。r

她被带到西南边境,却并未充作军妓。那游弈使是个心地敦善的好人,许是念她实在年幼,命她去帮着婆子做军饷。后来他战功卓越,很快升了郎将,见她会读书断字,又将她留在房内,扮作男装,行传令送信之职。r

篝火畔,饮了酒,他问,“你怎会沦落至此的?”他含混不清的说着酒话,“那回我在马上解你衣裳,一触便知衣料俱是西域最名贵的丝绸,寸缎寸金。先巽帝时,我父因打了胜仗,得御赐一卷。我娘喜欢,惜少,只给我做了一身小褂便无剩余。瞧你那衣裳,竟要用掉四五卷,算下来可值东坊一座大宅。我当时就想,这姑娘并不是平民女子。如今见你读书写字,果然不错。”r

原来如此,那衣裳是路征命人做给她的。听这一番话,她回营里取了,将其丢进篝火,烧成灰烬。r

郎将目瞪口呆,许久才道,“我明白你为何沦落至此了。”r

战场残酷,沙滚着血,血滚着人命。常常是今晨还见过的人,还将馒头白粥发到他手里,夜晚就回不来了。飔然身处后方,因此对前方的敌人并不很看见。但她读过关于驾休人的记述。r

史书有记,驾休女子有未明异术,身有奇香,体态娇柔,貌美寡言。中州汉商爱其娇喘兮兮、泪光点点,常砸重金求购。买回来的驾休女子,多半作了笼中禁脔,供人观赏亵玩,不久便死去。驾休男子则身体矫健、骁勇善战,生而能持剑御马,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r

这褐发紫瞳、如同天外飞仙一般的种族。r

然史书也记,他们擅长单打独斗而不擅谋略战术。因此先巽帝将其称作“游侠之国”,又作“巫蛊之国”。r

驾休之战并未打很久。天朝大军势如破竹,在战争开始的前两个月内便杀敌数万,拔城如麻,长捣驾休都城祈桑。驾休王族很快摇旗投降,宣布归顺汉皇。r

宣铎御驾亲征的第一战,赢的漂亮。飔然没有亲眼见过,但郎将提起圣上君威,激动的无以言表。他身先士卒,场场冲在前面,不畏生死,不以身为皇尊贵胄而有一分一毫的迟疑担心。r

天州新皇的金甲红缨流传成西南天际的赤黄光圈,他怒马而立的身影如天地间挺立的国之脊梁,以魂灵守护秀丽江山。r

郎将陶醉道,“为如此英主,如此社稷,身死亦可!”r

飔然冷不丁道,“可你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想过她么?”r

郎将滔天的热情忽然坠地,眼瞪如铜铃。长久以来都是他拿她当做倾诉稻草,没想过她亦会开口。r

“原来你会说话!”r

后来郎将得愿以偿,真的死了。与其他光荣牺牲的军人一同死在那雨烟化幻,星暮织梦的南国丛林,一把火埋葬了他们戎马的一生。r

他们说,每次打了胜仗,皇帝便会将拳头放在胸口,低声细语几句。不知是在同谁讲话,容颜那样温柔细腻。好像打了这许多胜仗,与别人无关,都只是献给那人的而已。r

后来飔然偶然瞧见他换下来的内袍,发现胸前绣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紫藤花。r

有个婆子曾在后宫当过嬷嬷,她说,那是皇后最喜欢的花。瞧那绣工针迹,也多半是皇后娘娘亲手所作。r

飔然于是想,所谓大国之战,族之干戈,说起来总是名堂响亮,但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为满足一家子人的幸福罢了。为这场大战送了命的人们,又有谁见过他们的妻子在他们的战袍上绣的花儿呢?最终一把火,灰烬付风吹走,消失无踪。r

她曾恨他们为一座国之学堂要夺走她的司马先生,如今他们又为一场卫国之战,夺走了她初次拥有的一个朋友。r

权贵者的恶行,借口总那么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