飔然（一）

群雄逐鹿于中原，混沌之中，秩序缓缓升起。r

雄主现于世间，纪年乃成。r

天朝开国帝王天巽帝生前有“战皇”威名，定中国，服四方。天洲对外称“汉土”，汉一族承天命，平烽火。r

然而他一生征战打下来的江山并非兴盛安稳，相反，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天巽帝薨时，太子尚幼，因此由太后杨氏把持政事，幼帝掌玉玺却不掌实权。如今，五年过去，杨太后手中的朝廷因了她的任人唯亲而奸佞当道，贤才不得施展，诤言不得圣鉴；卖官鬻爵乃为常举，民不聊生自是可料。r

在这污黑的朝廷官场之中，飔然之父程贮时便是郁郁不得志的一位。r

若论才学，程贮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他有满腹经纬，却无高贵出身；他有满腔壮志，却无玲珑人脉。r

这两有两无加起来，便是一场彻底的灾难。r

只不过，这灾难不仅是对他而言，更是对他一家妻小而言。r

程贮时官场不得志之下，开始狂热于奇闻异术、鬼神之说。当发现妻子怀有身孕，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请来了算命先生，为其卜卦。r

飔然从不知道那算命先生长的什么样子，若她知道，她会走遍天下去将他找出来，剥皮抽筋，暴晒于野。r

她一生不曾信命，然而她知那算命先生使了某种法子，神奇的算出程夫人腹中是一对孪生的女婴。她还知，算命先生亦算准了这两个女婴将有一模一样的面容，和截然不同的命运。r

她甚至知，算命先生彼时曾让程贮时开了欢颜。r

“此女之命贵不可言，将遇贵人，则兴全家。”r

飔然一直在想，当听到这江湖骗子如此形容他的大女儿时，程贮时欢笑的脸该是如何的肥肉横流。他该抱着妻子转圈，如穷酸书生中了举般，得意忘形。然他的欢欣没能持续很久，因为算命先生很快讲了他小女儿的命格。r

白须老者迟疑了很久，肥硕的手指捻来捻去，厚厚的嘴唇对着程夫人硕大无朋的肚子念念有词。r

之后，他说了如下的话——r

“次女之命，苦不可言。将遇贵人……则亡全家。”r

十个月后，程夫人果然诞下了一对孪生女婴。人说第一胎最难，第二胎便会好些。然而姐姐出生的非常顺利，没费母亲太多气力。而轮到程飔然时，连天都变了模样，原本晴朗无云，刹那乌云密布。r

从晌午折腾到傍晚，母亲几乎被折磨掉了半条命，才让这第二个女儿来到了人间。母亲也从此落下了病根，不但再不能生育，还要喝汤药度过剩下的年岁。所幸的是，这年岁并不长，她终究没有活到眼睁睁看女儿为害人间，足可称幸事一桩。r

出生那夜，程飔然该是被父亲取了个名字的，但她不再记得。r

她的名字是飔然，是司马先生给取的。r

程飔然关于自己出生时还愿提起的事只是，北风肆虐，天地酷寒。r

从记事起，她就不断的被带出去，荒郊野外也好，喧闹集市也好。父亲领她出去，将她丢在那里，兀自回家。他希望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或太远而走不回，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样，他的仕途便会有所好转。r

可他的筹谋每每落空，飔然记性极好，无论走的多远，来路多曲折，她也不会忘记，总能寻回去。r

她记得有一回，极滑稽。父亲领她到街角小巷，是时夜黑风高。他本觉得，这次该能泯灭掉她些记忆力。却不料，还没来得及扔她，先遇了窃贼。那窃贼持刀向父亲砍去，父亲下意识的将手里领着的小女儿挡在了胸前。r

父亲毫发无伤，飔然小小的肩却被刀刃割中，血流如注。父亲将她扑登丢在地上，逃之夭夭。r

窃贼挥刀那一瞬间，眼前闪过一个软软白嫩的女孩，因此迟疑，收了几分力。于是她只是受伤，不然，该是当即就毙命了。r

然她大幸，盗贼的心，比父亲好些儿。r

终究没死成，当夜爬回了家。父亲见到门前石阶上奄奄一息的她，气的踢了好几脚。她因断了几根骨头，那时府里有位好心侍女，体恤她，才包扎好了她。r

她长到十岁，父亲写了十篇檄文，全部被上头丢了回来。借高利贷的又来凶狠催债，两祸相夹下，父亲又生奇想——灾星是个女儿，何不做个皮肉，送出去给人做雏儿抵债？r

那是程飔然第一回被送入妓院，长大后再临烟花之地，是她的计谋。但头回进去的时候，是她的被卖。老鸨嫌她瘦小，还不能以身迎客，只当作个跑脚小丫鬟，泄气皮囊。好不好，打她一顿，骂她怎值十两银子，真是亏本的货。r

有位好心的恩客救了她。r

那是位年青公子，心怀对众生空大的悲悯，最大梦想便是赎一名沦落风尘的弱女子出来，听那女子对他感恩戴德。公子见她年幼，问了她家住哪里，身价几何。r

只有十两。r

公子拍案起身，既然这么便宜，那我就赎你了！r

他赎了她，以大慈悲无量佛的姿态，将她送回了程府。如此的得了大满足，他摇晃着转身告辞，深藏功与名。r

而可怜的程贮时简直要痛哭流涕，他对着苍天后土呼喊——难道真是我命中注定，竟甩不掉灾星？由这件事又作了好些诗歌，篇篇是讲老天如何不公，钉死了他，不能转圜。那几篇诗歌情真意切，在他贫瘠的文涯中，竟终于为他赢回少许褒奖，实属因祸得福。r

飔然则被关回她的小黑屋。r

除了父亲不开心时她要挨打，姐姐不开心时她要挨打，厨娘丫鬟不开心时她要挨打，她生活的并不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