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飔然踏进光明轩,见到一幕骇人听闻的情景——她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人,且不是她。r
魏胜远远的就望见飔然来,吓的一步步后退,已然到了墙角。他心底暗暗叫苦,知道她最憎旁人碰她书案,是要发大火的。但丞相既在,怎么也不能叫他背了黑锅。r
若说路相,天底下除了皇帝他最大,却从不见他动怒,谦谦君子世所希。r
若说程主簿,明明一个绝美的女子,成日只板起一张佳颜来秉公办事,得了风就是火,歇斯底里,从不给人脸。r
正腹诽着她歇斯底里,这就来了。r
只见程飔然两脚分立,双臂将腰一叉,秀眉竖成个顶天立地,指着他训斥起来。她语速极快,倒听不清骂了哪些。拿眼神朝路相求救,却见后者双目放出暖融融的光芒,将发火的妻子笼在里头。r
路征如是的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地道,“是我的意思,他也不能说什么,你何必为难他?”r
飔然翻了翻眼睛,“怎么你的话,他就必须听?若是外头打仗呢,听将军的、听皇帝的?人说‘天高皇帝远’,你们为大权的,总难知底下短长,更别提操持底下诸事。今日手长了,又要伸来操持。到头来弄乱了,横竖重新厘清的是我!怎么又变出这‘多管闲事’的毛病来!”r
路征笑,这话就真真的是朝着他来了,起身道歉,“程大人说的是。然而,我管的‘闲事’,你且过来对对,看管错了不曾。”r
飔然咬牙查对,发现竟挑不出错处,这时火才哑了半截。有些个她踌躇拿不出主意的事项,他直接拿了,也免了她撰文上报、耗费时光之需。拧着的眉头渐渐舒缓,重出一口气,不再追究了。r
路征低头贴了她鬓角,耳语,“你把那孩子吓着了,去赔个不是。”r
“我又没说错,犯不着赔不是。”飔然哪里是服软的主儿,又说,“你真体恤他是个伶俐又刻苦的,就调他去秘书省。放在我这里,小庙大神。”一扭身走了。r
魏胜没有放在心上。说到底,他不认为程飔然心眼儿是坏的。那最后几句话,更是在丞相面前举荐了他。想起什么,又对路征道,“程大人最近脾气尤为暴躁尖利,比从前更甚。莫不是遇到了事?”r
路征不答话。遇到了事……r
不若说,重遇了人。r
一回家,棠儿就忙不迭前来说嘴,将飔然怒砸餐汤之状描摹的出神入化、丝丝入扣。r
被告状的飔然脸红一阵白一阵,无力地辩解,“我晨起时胃痛,看见那些,就犯恶心。因砸了……你这田舍婢,再胡乱说造我,我卖你到妓院去!”r
六出雪花又至,路征伴着相府中的箫乐冬炉,将头枕在了飔然跪坐的腿上。“今日替了夫人的工,夫人该犒劳我才是。”这是在求按摩了。飔然掳了袖子,卯足力气好生捏他的头。r
他忍着疼,微睁眼瞥她,“解气了?”r
飔然头摇似拨浪鼓,“还是很讨厌你。”她双手停在他两鬓,那对小小的柔荑软如无骨。r
“可我很爱你。”r
飔然听了这句表白,干呕起来。r
她最近胃口不佳,茶饭不思,吃了还会吐。r
他拍着她的背,待平息下来,喂她喝水。他伸出手去抚她玉雕般洁净的面容。她脸色蜡黄,忧思难解。r
她将脸一别,“好好的,你作什么死。肠子本就难过,又来酸我。”r
“有些话,我多少说说。你脑子里事情太多、人也多,怕你记不得。”r
她踌躇半晌,小声求道,“子辰,我们分房睡罢。”r
他不愿意,“你不喜欢,我不再夜夜都那样便是。”见她坚持,他拉下了脸,“不行。”r
“我只想一个人清静几日。”她刻意将声音捏的一把怯意,想惹他心软。r
他笑笑,“夫人该清楚,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乔装是无用的。你该说的,只有实话。”r
你我之间,本不需任何矫饰。r
成了夫妻,却远了。r
似乎他总是要眼睁睁看她撒谎,想起她真是拿心血在恨他防备他这回事。他问,“下午见了何人?”r
飔然咬着嘴唇,一对粉拳渐渐握紧。路征瞧见她眸下有云瓣般的泪痕,猛然发觉她的怯意恐怕并非假装。她是真真的,坐立不安,担惊受怕。r
她终于直抒胸臆,“你们别杀他。我画了六芒星给你们,便是说会取南垂谷的兵工堂给你们。我知道,有了兵工堂,便能使军力大增,于是易夺兵权。……只别杀他,让他好好的活着。”r
路征胸中如有偌大石头悬着,如今终于坠下,先是一个生疼,而后慢慢的将他五脏六腑都压的碎了。他想知道,她一口一个“你们”践踏过他时,有否丝毫考虑他的感受。这么多年,他在她心中,还是没能变成一个“你”。r
你可知,方才一句“我爱你”并不仅仅是一瞬的真情流露,更是下了恁大决心,决定去流露、去坚守?r
他最终只是说,“分房好了。”r
飔然默然点头,按着榻起身。r
路征伸手止住,“你留在这里。”r
飔然呆坐许久,听见门吱呀一声,以为路征回来了,蓦地坐直,又惊又笑。结果只是棠儿,失望的落回。棠儿才刚告过状,遭过骂,如今不仅不心虚,反而十分凌然。大概了解方才发生什么事,对飔然大有责怪。r
这相府中个个是无所不知的神通人物。棠儿跟着路征许多年,明明傻丫头一个,也东施效颦的,懂得如何装作神仙了。r
飔然怏道,“我要睡了。”r
棠儿饶是恼她伤了丞相,还是很够义气,“我陪你罢。”r
“丞相让的?”飔然半真半假的问。r
“他没有让,但心里定是让的,因怕你做噩梦。”棠儿还是禁不住,要说她几句,“北平楼多冷?他怎么不好,你就忍得下心……”r
飔然打断她,“棠儿,我问你,若有一天他要杀我……”棠儿吓的不轻,跺脚骂她好端端说晦气话,她兀自说下去,“若有一天他要杀我,你帮他,还是帮我?”r
“杀?真真的‘杀’么?”棠儿呆傻的问,“若他要打你,我可会递板子的,你是该打。杀……那我会保护你,和他拼命。”r
初一听“和他拼命”这话,感觉滑稽,他身边的人,能废掉大叔一只手,棠儿又拿什么拼命?可棠儿答的不错,深想想,在他面前,她又何尝不是在以卵击石,打一场力量悬殊的仗?r
“是了。棠儿……因此,我也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