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儿无奈了。r
不管过去多少年,飔然都还是不信,那人是全心全意的爱着她。r
若她是飔然,只会看见他以第一权臣之尊追她到花柳妓院,名节全毁也不在乎;她想做官,他将前路铺平;她做了噩梦,他紧紧抱着她;她重新睡熟,反是他担惊受怕,不能闭眼、不敢放手。r
转念又想起,趁飔然不在时丞相曾问,“凡儿在这里,夫人她有没有紧张?”她老实的回答,夫人简直有如惊弓之鸟。r
丞相又是释怀又是受用。r
明明深深相爱的两人,却同样对这份爱不信任。r
如今只苦了一个外人沈凡,夹在中间,成了他们对彼此的试金石。r
沈凡样样痛苦领了个遍,失了师长们的偏爱,才察觉有人捣鬼。她没去对路征告状,只自己在路府中问了人。r
棠儿一语中的——下人们一向爱戴沈姑娘,对夫人是愤恨已久唯因忌惮,得了问,个个的添油加醋,只恨不能递把刀给沈姑娘,好间接寻了这血仇。r
飔然常想,之所以自己做了一辈子坏人,皆因身边好人太多,方显出她的狼子野心不可饶恕。r
——沈凡得知真相,不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来找罪魁祸首求饶了。r
飞霜堂。r
转过一处拐角,沈凡瞧见一处雕栏小亭,红木柱,白石阶,恰临了凝碧池塘,幽静惬意。小亭侧一座书斋,牌匾上书三个描金大字——光明轩。笔体繁复飘逸,如跳跃着的魂灵,显是飔然自己的手笔。r
走近光明轩,细细瞧着如新雪素玉一般的清秀花朵。白瓣莹莹生辉,托着一颗颗若珍珠般的凝露,上天的鹅黄笔触点就柔质花蕊,娇嫩诱人。r
真真尤物移人,她叹道。r
沈凡微微颔首。如今是盛夏时节,流气沙沙拂过庭前的几丛琼枝华玉,一丝凉意通体而生,风在这静谧之地独自低吟,深沉而悦耳。她从未到过飞霜堂的这一隅,在这舒适的氛围中,她倒忽而觉得呼息滞凝起来。r
光明轩中,对门坐着一个孤绝不凡的女子,身着一袭烟霞紫的阔袖水裾裙,绣的海棠临波,娇艳万千。价值不菲的绸衣穿在飔然身上,更显气质互成,灵雅非常,似水妖般,粉黛不扬却有醉人神韵。r
飔然正伏案,奋笔疾书,手边摆着一青瓷碟儿的乌梅,最酸的那种,望之能止渴。r
“飔然姐姐,若我冒犯了你,还请谅解年轻不知事。姐姐叫我如何赔罪,我也未敢有一个不字。只求姐姐明示。”r
“你并没冒犯我。”飔然眯了一对水眸,“只是,我不想你住在家里。你搬去学人公舍,我们便无事。”r
沈凡咬了嘴唇,瞳中弥漫委屈忧伤,“我一直思念征哥哥,如今竟来了,不想离开。你容我在身边,我也只会这样看看他,不越雷池半步。”r
飔然攥紧拳头,缓缓从书案后站起身来,极力抑制给她一巴掌的冲动。她足想将那天真无邪的面容撕碎,在怒意下,心一阵绞痛,好像有猛兽撕咬。她与人争抢过许多东西,早练就一身冷静自在,此刻却莫名的方寸大失。r
“我会叫你死的。”r
沈凡半是忌惮,半是怀疑。她是家中独女,自小便万千宠爱于一身,不需抢不需争,因此也对这毛发尽立的飔然感到陌生且毛骨悚然。r
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飔然纤细身子颤抖之下忽一转,晕倒在地。她吓了一跳,俯身见那张脸白如水洗,急急出去喊人。r
奔出光明轩的一刻,蓦地脚步一紧,心底升起一个问句——是真的晕了?r
请来大夫,飔然醒了,凶巴巴的叫她滚出去。她没有走远,待到大夫诊治结束出了光明轩,见他竟然是轻快愉悦,大为不解。但可以想见,飔然是无大碍的。r
傍晚放课前,飔然又叫她来到跟前,“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尤其是路相。”r
沈凡目光在她周身游走,直率道,“你,是有了身孕吧?”r
乌梅,兴高采烈的大夫,加之她住在路府中所见的程飔然的肠胃不振,想来只有这一个答案。r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飔然却毫无喜色,反而遮着掩着,谁也不告诉。尤其是征哥哥,他很喜欢孩子,若知道了,该多开心。可惜他的妻子,并不想他开心,只怕身孕会影响了她在飞霜堂的职守。r
飔然先是怔,后又笑,“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保守这秘密,我们就两清。”言外之意,容她好好住在相府,不再为难。她是咬牙说完这话的,可见妥协对于她来讲是如何的耻辱。r
沈凡道,“这等事情,想瞒也瞒不住。日子久了,自然就露。”r
飔然眉宇间流出一丝落寞,样子柔软许多,“飞霜堂才刚增了新支,事项繁多。我不在,一时没有人替。即便替了,我也不放心。只再两三个月,待到一切扶入正轨,我自休养去的。”r
沈凡忍不住道,“可总该与征哥哥商量……”r
“不成!”飔然发狠叫道,“已知结果的事,还有什么好商量。你看牢自己的嘴,少管闲事!”r
沈凡点点头。r
答应飔然保守秘密,并不全为自己能继续住在路府。还为着,如此的讯息,须得由妻子亲口告诉丈夫,丈夫才最开心。r
就如飞霜堂之于飔然是不可放弃的一般,飔然之于征哥哥,又何尝不是这样“不能替”的呢?r
看上去,飔然并不喜欢孩子,可她是喜欢孩子的。甚至,为了飔然腹中的孩子而对她少了些反感,多了些羡慕。r
只不知,那未出生的娃娃若知自己被亲生母亲这般厌恶着,日后会否伤心?r
其后半个月,沈凡眼看着飔然每日为保守秘密而心焦,不许丈夫近身,晨吐则费尽心思的避人,东西吃不下便推说肠胃不好。本就阴郁的飔然,因了千斤重压独自承担而越发焦躁。r
她却不若从前那般,拿相府的下人泄火。她换了仁善的面孔,常偷偷塞给汀兰等人一些好处。甚至哀求般的,求人关注亲好。r
沈凡有时会不厚道的想,人不好,正是给出去多少钱财也无益的呢。r
汀兰诸人根本不会对夫人改观,平日里她走到南偏房去,老是听到她们对飔然的嘲讽讥笑。她们说,瞧那张狐媚的脸,最近越来越丑了,恶人有恶报,不偏不倚的。r
飔然并没有变丑,只因有孕而使脸颊稍有浮肿。与此同时,她因食不下咽而越发消瘦,脸蛋庞起,下巴却依然尖尖的,益发不均。r
后房的恶毒诽谤越发不惮,本来会背着棠儿,渐渐的人多势众,竟再也不怕谁。r
棠儿却更是不怕谁的,一夜撞见煮饭的小婢编排飔然“腰似水桶、脚如簸箕”,二话不说甩了她两耳光,将她头发扯下几绺,踩着她的脖子叫她闭嘴。r
小婢打也打不过,叫着要去告诉丞相去。r
汀兰给拉住了,悄声劝道,“你且消停一阵子吧,丞相最宝贝的唯有那主仆两个,你告了,没的落骚。叫她们自生自灭去,瞧那狐媚面黄干枯,怕没有几天好活了,到时再收拾这贱婢。”r
若她们知道夫人变丑是因怀了丞相的孩子,只怕会一个个悔不当初罢。r
飔然一厢情愿的隐瞒,可征哥哥怎会看不出?饶是她身子一向弱,也未尝如此的。他找了太医署的大夫们轮番来瞧,真相却从未大白。飔然不过轻轻一句,请大夫让我亲自告诉相公这喜讯。他们便信服的走了。r
那时飔然再伪造一张方子出来,抓几副药,对征哥哥说,今年秋分外寒,脾胃失调竟如此严重。r
飔然一定心知,这些俱是权宜之计。只消征哥哥与哪名太医通个气,而那太医作一揖说恭喜丞相,相府添丁。那时,飔然的谎言就不攻自破。r
但她一门心思的争取更多时间,只为撑到武堂初选结束,女学科举命好题。她以为两三个月便可放心去休养,可事情不停的来,到最后,她如何也放不开手,只得继续撑下去。r
终于到了谎话暴露的一天。r
皇后遣杏溪来相府,为贺丞相夫人喜得身孕,传了众多赏赐。r
近日来沈凡越发可怜飔然,可她瞧见征哥哥茫然不解,最后明白他这父亲竟是天底下最后一个知晓的人。本大喜的事,他却因飔然的刻意隐瞒而受了伤。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心凉。r
她不由得恨起了飔然。r
因此后来征哥哥的所有行为,她都对自己说,可以原谅。尽管他一气之下的禁锢,正应了飔然隐瞒于他的缘由。r
而飔然回应的行为,她则认定,不可原谅。r
飔然姐姐是有决心也有能力去完成一件谋杀的,她原本不敢确定,之后也不得不相信了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