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宫中所有御医集于毓琛宫。他们并非要医德妃,德妃惨死,孤零零陈尸殿中,十足讽刺。
御医们极力抢救的,是刚在众目睽睽之下扼死了皇妃的程飔然。她几乎在确认德妃成了青睛女鬼后,才舒心的吐出了此生最后一口血。
可她并不想被医治,她抓紧窗前那人的衣袖,求他,放她回家。
可惜那人毕生不曾信命,更不信死亡。他将她养的阿亡带走,他也喃喃的说,你别再说“死”。他不想那宣言成真。
最终,他站在她身边,与对她虎视眈眈的死神角力。
“程飔然,你休想这么容易就死了!你杀了朕的皇妃,还有大罪等着你!”
他才不要她死在家里,他要她好好的活着,随便哪里。
那夜,飞霜堂武堂所有精兵集于相府。他们在一天的阅兵之后,依然精神抖擞,随时上阵。
许多人说,路相奸猾的很,他大兴武堂根本不为君主。他筹建武堂,是给自己预备了一支军队。
我没有问过父亲,这是不是真的。父亲几十年活在艳羡与猜测的眼神中,他可以和蔼可亲,他可以温文尔雅,但他从不展露真实的他。他一直宠溺我,爱护我,但他有太多秘密存留于心、不与人交,乃至多年后到了生死的关口,被所有人称为他一生所珍的我,仍全不懂他。
多年后,到了生死的关口,我强压着心底不断吼叫的声音,告诉自己,父亲不会反逆。
那一夜,他的影卫回来报信。
他知道的只是,母亲扼死德妃,被皇帝关押在紫禁城中,生死不明。
隔着盛京城灯火灿烂的远空,他能听见她绝望的哭喊。她要回家,而他,要去带她回家。他知道,他单单是知道的,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世人终于确定。
武堂,真真是路相的军队。
有人说,大内禁卫与武堂精兵两两对攻,竟不相上下。
有人说,那天夜里路相的箭将将擦过煊帝的耳朵,煊帝的剑刺进了路相的咽喉。
而就在那时,路相被皇帝的一句怒吼唤醒,抛下兵戈。他赶到了妻子身边,伴她走完最后一程。
没有人知道真相,因为那夜针尖对麦芒的禁卫与武士,全部人头落地,未留一个活口。
连我,也只是猜测。并在一次次的否定后,不再记得。
一切都是定数。
沈先生咬牙切齿的恨皇帝,如果不是他,母亲不会死不瞑目。我却懂得更多。我知道,他是想要母亲活。在他看来,最后的诊治,比什么“死在家里”重要的多。在他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母亲会死。
生为王者的傲气让他拼了命的去与死神斗狠,直至挫败,也不投降。
先生也怕父亲会做出冲动决绝的事,她一门心思的让我在父亲跟前待着,为了提醒他,这一世,还有女儿要他照顾。
不管怎么说,先生的担心没有必要。
父亲从不是冲动决绝的人,他是那个完美到没有一丝人气儿的定国权相,他无论陷落几回,都必将卷土重来。他有一辈子用不完的才智,和已经干涸的爱情。这两者无疑让他成为更加完美的国家机器。
他还有我。
十四岁那年,后宫选秀。
先生不准我入宫,恶狠狠的搬出父亲来压制。
父亲从不拿我当孩子,总是平等的问我,这回也一样。“云儿,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喜欢他,我也想他喜欢我。”
我口中的“他”,正是那后宫三千的少年天子。
父亲又问,“怕不怕?”
“怕,但我还有勇气。”
父亲的眼睛笼罩着朦胧雾气,他看见了昔时,那个宁愿风华怒放、坠落而死也不甘平庸随安的女孩子。
他知道不能阻止她,因此他也知,不能阻止我。
龙胤……
母亲,我与他日后将要经受的苦难,十四岁的我,根本无法想象。
但若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依旧会欣然跃入这苦难,只因此生有份与他相见,相识,相守。
母亲,你知道吗?
我无数次的见到父亲独身一人坐在北平楼,及至他两鬓已花白的时候。他看着夹竹桃含笑春风,他看着君子兰无悔相伴。他手持你十七岁时画的小像,直到泪流满面。他想要跟你走,他却不能跟你走。他试图去追那已散了的华年,而华年永远在他的指尖,一路飘散。
父亲的死亡,在二十年后才到来。与他这辈子做过的所有其它事一样,那又是一个谜团,和永不揭晓的答案。
可只有我知道,真实的他,早已不在。
瀚海阑干,万丈冰原。
他走失在那凛冽刺骨的朔风中,连背影也消失不见。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