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渐渐的不再主动召飔然携女进宫。但还有另一人,极希望见到小凝云。不为别的,只为每当小凝云明净纯和的面孔出现在她宫殿,皇帝便会来瞧一瞧,顺带着在她宫殿多留片刻。
德妃也是个得势而动的,没有白费皇帝多停留的片刻钟点,因此而回宠。这回宠的药引成了易上瘾的罂粟,再也不可或缺。
飔然自不乐意女儿做这迷药,几次之后,严词拒绝。绮韵难免口出恶言,“当初是你帮着他们夺走我的儿子,你欠我!”
飔然双眸一眯,“我忘性大,全不记得这事。”
绮韵冷笑,“陛下喜欢云儿,喜欢的什么似的。若我向他求将云儿收作养女,永远留在宫里,难道他会不允?”
飔然懒得理睬她。“痴人说梦。”
“妹妹,有句话叫,得脸便作死。”绮韵尖细的红指甲钳起茶杯,“云儿难得对你顺从两日,你便拿自己当起真真儿的亲娘来。可别拿款儿,你不带她,且有人带她呢。”
此话说得是。小凝云并不很与她的娘亲玩耍,在家里总是躲得远远,好容易亲切几回,皆因听说要去宫里玩。
飔然冷冷的警告绮韵,“你不必拿话刺我。给我记住,若你敢碰她一下,抑或利用她一次,我会杀了你。”
不同其余孩童,小凝云并非童言无忌、口没遮拦。她是个安静的孩子,但飔然却瞧得出,因了二皇子傲慢的拒绝,竟叫云儿生出了莫大的不服气。心有不甘的,一次次重回紫禁城,硬要去碰他的面,触他的霉头,亦要装作漫不经心、若无其事,正是为此。
许是母女连心,许是感同身受。
飔然懂得女儿的小性儿。
母女两个人,一个样的敏感孤寂,恐惧,彷徨,生怕自己不招人喜欢。
“可是,云儿,明明有很多人爱你。”
相府的掌中之珠,从父亲、先生到奶娘、丫鬟,上上下下千号人发自内心的宠爱,帝后的青眼,还有小龙胤,临别的那一回顾。
“那个玄衣镶玉、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你喜欢他么?”
云儿她,并没有听懂罢。
即便听懂了,也不会承认。
飔然自此禁止任何人带小凝云入宫,哪怕只是靠近后宫,也不可以。管是皇后来召,还是德妃来求,即便皇帝的圣旨,也置若罔闻。
曾经司马先生对她做的事,她要依样对云儿做。从前不懂,如今也该懂了。
只可惜旁人不理解,汀兰等人,还在暗地里责怪夫人不识好歹。来自皇家的心意,是多么大的恩宠。若连芝麻小官的女儿程绮韵也可做了一品德妃,何况除了公主,天下莫出其贵的路家千金?后宫不值一提,就是那后位,都仿佛是小凝云的囊中之物。
别人的话都无要紧,飔然只问那至关重要之人,他是如何想。
“你想阻止云儿,我也曾想阻止你。可到了最后,我明白要放你去走。历经风雨,披荆斩棘,融冰成水,化雪迎春。我只能保护你,让你看尽诸般风景之后,仍可毫发无伤。”
飔然沉默良久。
“子辰,你对云儿……应该要更好一点。”
因为云儿类他,像极了他的沉静、克制,只在深深水底有叛逆的回响,日积月累,排山倒海。不像她似的,不作不欢,作恶作尽。
从不顾忌,已不累心。
劫数、大限。
飔然是什么也不在乎的。
包括,小凝云从没有唤她“娘”,小凝云更喜欢粘着父亲,粘着沈凡,她也不在乎。当她下了“禁宫令”之后,女儿更对她多几分畏惧和疏远,她依然不在乎。她平淡的对待任何事,并没有在心底筹备着一场告别。
但当春寒料峭,她咳嗽的越来越频繁,呕出的血由红到黑。
路征在不断的为她求医,有时她会听到书房中他因急怒攻心的咆哮声。之后不久,便会有一名叱咤天下几十年的神医,跌撞甚至痛哭着,奔出养心斋。这事,发生了许多回。
她再也不能装作没听见,她会在他发过怒后,待得四下无人,钻进他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心,听它由剧烈变柔缓。
“你知道,我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她贪恋他的臂弯,“可是,我竟如此在乎你。”
起初他狠狠的抱她,勒的她全身骨头几要发出咯咯的响。后来便渐渐的散了,他并不放手,但力道归于平静。他一定知道,如果温柔而美好,那么如今的短暂,也将在百年之后成为永恒。
“子辰,你我终究会输。”
输给无可逆转的死亡,输给从不停息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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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人生这场终不能避免的败局中,我曾拥有的,我将怀念的,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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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恰是飔然跨入了她生命的第二十四个年头。她苏醒于空濛的春意里,见路征已起身,正对着书案沉思。他面前摊着描金朱漆笺,看来是要递到上面去的折子了。如今他只挂份闲差,也不知是卖的什么力,还如此起早贪黑。她惺忪的唤他,“你过来,再睡会儿……”
路征倒是闻声撩袍,适时飔然鬓发凌乱,一条藕白的手臂慵懒搭在锦被上边,他给她塞了回去。清晨天寒,容易着凉。他又抚抚她的额头,这些日子,她频繁的发热。确保她今晨安好,且因疲倦困乏而再度合上了双眼。他呆滞的坐着,眼神冻在前方,许久不能动弹。
飔然再醒时,他又回去了书案。她微睁水眸,厌烦的叹气。
“悔教夫婿觅封侯……”
听见她温言软语的骂他,那人笑转了身,回到她身边,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攥住她温热的小手,“当年是夫人只要金龟婿,旁人皆不入眼。如今,后悔也晚了。”
“我听说了。”飔然轻声道,“凡儿妹妹并刘廷辉等人在求陛下将你官复原职。”
她嘴唇已失去颜色,与肃白面容融和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