飔然拂去眼角泪水,她喝令自己不准再哭。她自书房取来笔墨纸砚,要将先生的故事,详细记下。
“落子无悔参枰棋,愿为众生一时起。然儿,为师少年时,比你还要叛逆百倍。生于世家,幼习诗文,却不甘仰仗鼻息,做个无用的御用文人……”
先生累了,或许该休息一下,不要这样,煞费心力的说话。
直到句断,章亦断,飔然才知道,先生与所有凡人一样恐惧着死亡。当声音落下,生命亦永静,他宁愿在高谈阔论中驾鹤西归,也不想在闭目噤声中离开人世。
墨与珠沥混在一处,她无助的奔出般若居,四下呼唤大夫。几名宫中来的御医俱是摇头垂目,她仍不肯相信。
这些人一定是在胡说,先生怎会就这样去了?
身边人无不悲痛,嘴里说着节哀、节哀。可他们都不明白先生,亦不明白她。更不明白若先生并棠儿都去了,她从童年到今日的精神支柱都将不复存在。
她提着裙子,想要回到先生身边,求先生再看她一眼。
撞上厚实的胸膛,熟悉的茶树香让她清醒许多。他捏住她双肩,生生的将她阻挡在般若居门外。不用抬头,她便认出了他。如此快,以至于她痛恨自己。以为离开他够久,却还是不能抑制的,在他双臂间便找到了家。
她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没有松手,低头凝视她片刻,将她狠狠的抱进怀中。任她抓挠,也不放手。
“我要去追先生,再晚一点,就追不上了……”
她恍惚的说出这话,终于晕倒在他的胸前。
醒来时,他已经不在。飔然低头看去,尖长指甲里有血污。她一定是抓破了他的脸,他难道不疼吗?疼,为何还不肯放手?
侍婢唤来的人是魏胜,后者同是抹泪。“程大人节哀。”
节哀,所有人都只会这么说。飔然掀被下床,魏胜抢先一步阻止她,“司马先生的后事,有路大人在操持。请程大人好生休息,不要过劳。”
徐映亦跟着进来,手里托着金创膏,“程大人实不该怪路大人。司马先生病了这许久,若没路大人寻医问药,只怕还撑不到这时。路大人侍奉病床的殷切,就是亲儿子、亲女婿,也不能及的。”
路大人,怎么还是称他路大人?他早没有官衔了。她指使了岳寅宇,惹怒了宣铎,后果全都报在路征一人身上。如今他一介平民,这里人人还都唯他是从。他有什么能耐?
飔然木木的,如同脑中被挖了一块去。她必须找个人来责备,不然,那空洞的愧疚感会将她吞噬。
她不顾魏胜和徐映的阻拦走出去,不费力气便找到了正督人打理灵堂的路征。她旁若无人的走上前去,又甩他一耳光。指着他骂道,“当初若不是你们将先生征去搞这学堂,先生怎会积劳成疾?献这最后一个月的殷勤,就变作慈善好人了么?你这伪君子,连先生也受骗了。你当我不记得,你当年如何差点毒死了先生?”
身边诸人,有典学、直讲,有学子,有侍奉的下人,围着飔然、路征两个。他们惊讶的看着挨打又遭骂但依然波澜不惊的丞相,不敢出声。
阴影重重的覆过来时,飔然还道终于将他激怒了。不料脚底一空,整个身子被他拢在胳膊上,打横抱着朝里屋走去。
足心透凉,这才发觉跑出来时几近癫狂,连鞋也没穿。
身子紧贴着路征前胸,他俊秀精致的侧脸就在她的眼前。果然有两道血痕,是她的杰作。娇梨院时,她气闷,拿剪子甩人。没甩着人,却甩着了他,也是在那地方,留下相似的痕迹。若他肌肤不合,这种种无数次,早已破相。
似乎,他总要无辜受她的气。
破皮流血,从未退却。
飔然抱着双膝坐在榻上,路征跪坐在她的面前,两人静默无言。及到这时,她才觉出他的悲伤,并不亚于她的。她不顾一切的大哭大叫,他却还在保持冷静,于狂澜立定,指挥周遭。
如同她与他的一生。
他脸上红痕刺着她的眼,她忍不住伸手去抚。血已风干。他按了她的小手,紧攥在掌心里。
“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
“我已尽力,却还是没能帮你留住司马先生。”
逝者已逝,生者才有千秋长安。放下执念,惜取眼前人。
飔然拼命摇头,她从唇齿间死命挤出的字句,支离破碎,结巴模糊的难以听清。但路征知道她的话,他一定是听到了,不然不会再次将她揽入怀中,亲吻她的额头、脸颊、嘴唇,让所有灭亡在爱中平复。
她说的是,“我还有你。”
飔然睡着了,鬓发散乱,眼窝红肿。
路征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不想放开。不久之前,趁她沉睡,他命王太医进来为她把脉。他亲眼见她咳出血来,心痛的恨不能将自己的血喂给她。
老御医露出了今日司马太傅仙逝以来,第二回的悲悯哀伤。
他知飔然身体不好,最近应是越发不好,因此不需太医重复事实。他只在等太医告知该如何调理,他好逼迫她去做。
可王太医竟绝望的摇头。
“恕老臣直言,由今往后的两年时间,或许一年,或许更少……路大人尽量多与夫人相处罢。享一日的欢乐,便少一日的欢乐了。”
“……这不可能。”他爆发出几声干笑,“告诉我,谁人可治,怎样可治。就算搜遍万水千山,走遍天涯海角,我也会为她找出来。”
“路大人……”
“王大人。”路征端端的笑着。他坚信任何事都在自己掌中,因为毕生如此,从无“无可奈何”这理。“王大人,神医若您,竟会下此种轻率之诊断。今日的话,我只当没有听过。”
王太医没有再劝,他心知事实已明,只是路征不愿面对而已。丞相背影被夕阳拖的老长,他因不信她命薄而昂首挺胸,却改不了因冥冥中有感而僵硬缓滞的脚步。
今天被她用吃奶的气力甩了两巴掌,他没感觉几多不适。可当她的死亡判决来临,他眼前渐渐的升腾起一片黑暗,先是烈火般燃烧的震怒,后来慢慢回落成灰烬,凄冷困绝。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