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内静悄悄的，路征与飔然对着面前，谁也不先动筷子。飔然是有理由吃不下，怀有身孕，本就饮食难调，见到饭菜都有几分恶心。“丞相请回房去吃罢。”
“这一餐，该同你一起吃。”路征道。天黑的过分早，好像有场大雨，即将来了。“今天画了什么画？”
“不曾画。”飔然不止显出厌恶他来攀谈的样子，更是不知何故的，两颊扭曲，晕了青绿。她声音有几分抖，竟求他，“回去……别再来见我！”
路征夹起了浮在青花纹瓷碗里的那只小勺，盛一匙清粥送至唇边。薄唇轻启，“咚”的一声，小勺被打飞了。
飔然两肩垂着，耸动的厉害，她气的无以复加。“你……你……”
“下了毒，又中途放弃。”他笑，“夫人的心狠，大不如往日。”
大叔死后，她得以离近看到他那断了的一臂。那处伤日子不久，还能看出伤痕形状。恨意并不是死火，而是枯木，只要一撩，便能燃烧。
“你既知道，又为何要……”
她收了口，因为这将带来一个不想听到的答案。
他陪着演下去，无非是要她看清她自己的心。
而她自己的心，就是会在最后一刻反了悔。
飔然并不后悔，在那一夜痛下杀手。于心的某一处，她深深的知道，他总有法子躲过。这一辈子，他就是总有法子胜过她。黑暗里，他即便动的缓如浮云，她也抓不到他一方衣角。数月来她小心的培育恶意，如今却只为了在这最后一击上，马失前蹄。
她只没有想到，伸了狠毒的触角，毒液喷溅至无辜的人。他是永远躲得过，有人却偏要朝黑撞。
那夜，他们之间相爱相虐的累累白骨之上，又多一把香灰。
听见那声尖叫时，飔然毛骨悚然。在还没见到死神的面容时，她已经听过足够多，他走近的声音。
棠儿……棠儿……
这名字和发出它所用的惊惶口气，让飔然忽堕明境。她欲奔去那声音的源头，路征反应极快，扭住她的手，将她按进椅中，自己则疾步走出。飔然不是听话的主儿，只要还能爬，就绝不在原地等。
因此她得以亲眼见证棠儿拿菜刀抹了脖子的那一幕。
黑红血口裂开在她细嫩白净的颈子上，泪水喷涌出她的眼眶。她指着她，断字难成句。
“为、为何要……假我的手……”
菜刀，还真是合适她的自尽工具。然而，腹中草包的棠儿，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说出此生最高贵冷艳的一句话。
为何要假她的手？
飔然不想的，她深知，针对他的伤害，哪怕沾上一点点，棠儿都会自责到体无完肤。她事先确定了棠儿不当值，却不想命运是真真敌不过。
棠儿头脸都是白的，血流如注，如梅临雪。可她的头脸还是温的，眼睛晶莹而明亮，唇圆如粉嫩的明珠。
棠儿愚笨、迟钝，不会读书也不爱读书。飔然是宁愿喜欢恶人也不喜欢蠢人的，看着棠儿，常会暗暗的想，世间怎有如此不上进的蠢人？
棠儿啰嗦、唠叨，飔然和路征争吵、冷战，杵在旁边劝、打也打不走的一定是棠儿。气急了，也曾说过“把他让给我”这类的话。那时她还会暗地里奚落，你是个丫鬟，他怎么看的上你？
棠儿其实很软弱，不会算计人，更不会抗争什么。她唯一一次跟人动粗，也是因为飔然被诋毁。
棠儿立在清晨空无一人的厨房，阴阳怪气的对她说，“我和大小姐几时亲近过，快别折了我！”她骂她，可又带着担心问她，“这回呢？这回，你还走不走？”
焦炭劈啪作响，那是专属于棠儿的声音。单调，温暖。
“夫人……夫人……夫人的羊水破了……”
飔然对周遭的混乱，充耳不闻。她遥遥寻着棠儿的回光一线，眼角瞥见路征石化成灰的面孔。他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与悲痛中，动弹不动。以权相之尊，他礼待的人有很多，爱的人有一个，但敬重而爱护的，只有棠儿。
她曾不解，“那样一个目不识丁的丫头，浅薄，聒噪，自以为是。你怎就宝贝到如此？”
他摇摇头，好似在笑，浅薄的人不是棠儿而是她。他目光变得温诚，在勾心斗角、爱恨交织的世界里，还有一朵美得不染一尘的海棠花。“没有棠儿的真心，你走不到今天。面上看来是你在提携她，可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其实是她在护佑你。”他甚至正颜叮嘱，“好好珍惜。”
半刻之前，棠儿去了。
飔然听着她双目闭合的声音，一生就在眼前，轰然倒塌。
“快去传大夫……夫人、夫人怕是要生了……”
当她虚弱的眼神与他交汇，她听到了另一物事崩塌的声响。下人们七手八脚的将她抬回养心斋。在任何一种情景下，他都会握住她的手，陪在她的身边。可他没有移动脚步，他只是定定的，看着死去的棠儿。
不错，她与他之间，又搭一条人命。随着棠儿对她的彻底失望，他亦会彻底失望。棠儿，本是世上最后一个相信她善意的人啊。
这一次，他们真的再也不会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