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居一夜后,路征迅速洗脱颓唐,精神抖擞。而本该得偿所愿的飔然,却身子越发疲弱,一病不起。她不依不饶的爬下榻子,幽鬼般面白唇红,手脚并用,杀回飞霜堂,死也不旷工。
而今飞霜堂又似另一番天地。因有个她头一号的仇敌在里面,显得分外飞沙走石。
飔然心底深知,失子之痛是她一手造就,怪不得任何人。但一旦回忆起那日冲动的罪魁祸首,仍是难免眯了双眸,咬牙切齿。
无论怎样,程贮时既在飞霜堂为直讲,就是她的下属。往日与眼前,一笔笔的帐,何不就算算?
岂料,第一日便叫她扑了个空。
魏胜禀报道,“程直讲不在这里,被调到国子监去了呢。”
程飔然愠怒。如今飞霜堂的事,一桩桩的都不必知会她了。“谁做的主?”
“这……”魏胜愁眉苦脸,“那做主的人,不叫下官说。”
她哼的一声。不叫说,她还不会猜?天底下能瞒着她做出这等事的人,也不过两个而已。
宣铎凯旋而归,不过几日前的事,转眼便将黑祸之洞给填上了。
飔然将眼神投向手边一摞竹简——女学上回月考的文章,寻思半晌。宣铎倒说过,假以时日,他要亲阅一回女学的文采。为彰鼓舞之意,他将亲择一名女学学子,越过科举,免试入仕。
于是对魏胜道,“着人去问问,陛下几时得空。”
魏胜一笑,“何必问?飞霜堂之事,陛下总是有空的。”
紫禁城内,圣泽宫,正元殿。
薰烟袅袅升起于铜雀炉,初冬之寒冷被安全地阻在殿外。窗畔有几株枝叶旺盛的天人菊,浓金描赤,洪泽如神。
飔然今日着的湘妃色素净官服,长发随意一挽,点了一枝双燕金簪;跪坐在龙案前面,约三尺之距,恰到好处。
皇帝一袭上玄下朱的便服,端坐红木案另一边,悉心阅读她带来的文作,不时含笑点头。
一杯月府秋茗已见底,宣铎才抬起头来问,“依你看,哪个最佳?”
飔然平心静气的道出一个名字,见宣铎龙颜愉悦,便知是不谋而合了。
“如此定了便可。”宣铎道。
飔然心下生奇,皇帝如此好说话,真不知他们上朝都在吵些什么。
在那一摞文篇的底下,照例有一本丹缎奏章。宣铎瞧见了,却没翻,浓眉下一双英目扫她一扫,“说。”
飔然只得亲口禀报,“飞霜堂有三支,本堂、武堂与女学。臣重理了飞霜堂的典学、直讲与助教。典学一十八人,直讲二十四人,助教百零七人,有些个职务并不妥当,臣重排了编制,将三堂各自的名录拟好,俱写在那奏章中。国子监又有博士五人,若能下拨三两,必对飞霜堂大有助力,臣心仪的人选,亦在奏章中,陈了论据。”
宣铎听着,神色越发不对。许久,他似笑非笑,“程飔然,你这是要升官……还是要辞官?”
“在位每日,都应尽心尽力。此为臣的本分。”飔然不答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这么说,是想辞官不假。”宣铎有些诧异,却无过多惊奇。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因此而有种种转折变化,也是正常。
他并不喜欢在飔然身上见到春风秋雨、大彻大悟,但免不得,终是见到。
“小辣椒,你怎么了?”
来正元殿觐见皇帝之前,飔然跑空去了一趟国子监,亲自拜会如今的国子监五博士,希望游说他们相助飞霜堂。半是碰巧半是故意,她撞见了方是散课的皇子学。远远的,有一个肥胖的老书倌儿,不是程贮时是谁。他鹤发稀疏,身形佝偻。被老书倌儿跟在后头的,则是个着明黄色衣袍的男孩子,约莫四五岁,面孔五官像极了皇帝,诗书气华亦不输皇后。
龙晟,不过离开生母几年,竟再没一点程绮韵的影子,直类真龙天子。
飔然向后躲了躲,隐在一株盘古大树背后,悄悄偷看这边的一举一动。程贮时正追着龙晟,但因腿脚不利落而走的极慢。
龙晟一脸冷怒,“你真烦,不要再跟着我了!”
程贮时将手里托的素宣递到孩子面前,双手带抖。不是因为忌惮,而是年老染病,难能自控。他苦口婆心的说,“这里的字,是连第三回错了。还是记不住,是不得法吗?极繁的字,只要拆成几半儿,便容易记了。皇子瞧,这左边正像一只……”
龙晟跺脚,打断他的话,还一掌将那页素宣打落在地,“不是叫你别烦我了?你这老头子怎么听不懂话?”
程贮时遭了骂,却一点不恼。他看向外孙的眼神,慈爱祥和。他折下身去拾那页纸,因为太胖而艰难不已。最终,他撑着膝盖,一点点下蹲,终于够到,一个起身,憋的满面通红,双目发黑。
他踉跄几番,险些扑倒。回过神来时,龙晟已跑远了。他望着孩子小小的背影,落寞低头。
半晌,重又笑了,温暖和煦。他担心的大声喊,“皇子当心,别跑摔了!”
飔然怔住,四肢冻僵,不能动弹。有那么一瞬,将要落下泪来。她发狠的命令自己,若有心软,天诛地灭。
竟是徒劳。
夕阳西下,她亲眼看着,那曾用半生去建筑之恶意,步步崩塌。
宣铎静静看她一会儿。
“传旨,崇元九年飞霜进士程飔然,协理国学,居功甚伟;擢进司业,总飞霜堂三局六学,掌教训导。”
司业位列从四品下,跨过五品,标示着她真真走到了高官之位。从前的她,哪里想得到,竟有一日全不在乎了。
宣铎端详着她波澜不惊的面容,哑然失笑,“如此还不开颜,看来竟是真的想辞官。无妨,升了,还是可以辞。你想好了,再递折子上来,随时走便是。”
飔然咬了下唇,轻轻摇头,“官是官,业是业。不留后人个清明业,想来我们都不放心走的。”
宣铎听这“我们”二字,心中一震。“子辰是如何想,你可曾问过?”
飔然轻垂了头,“……还是不问的好。”
既然没问,已经“我们”起来。这姑娘的一厢情愿,何人能帮她得偿所愿?宣铎轻柔的嗯了一声,不若平时似的,出言酸她这小女人情态。
他一张英容灰暗阴郁,不多时,撩袍起身。
“朕累了,无事,卿便退下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