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的是，若飔然没有一冲动，跟了那人出去看驱傩，若她还在相府中，看到“伶俐”被拖出去打板子，哭爹喊娘好不凄凉，应该会很欣慰。若她瞧见了丈夫心急如焚的样子，还或许会有几分幸灾乐祸。
好的是，她也不曾看见路征的怒发冲冠，更不会知道，有那么一瞬，他对自己发誓，找到她后会将她五花大绑丢进养心斋，这辈子都不放。
装睡、不说话她亦试过，他的耳光她亦打过。冷战或热战，他都没什么所谓。他最后的要求只是，不准离开。
路征很快在街头的驱傩大舞中找到了她。掀开一张青黑无舌的鬼怪面具，她巴掌大的小脸儿盈盈笑着，灿若夭桃。
见他寻来，她也不惧。脸只冷了一冷，微咬嘴唇，随即又将面具扣回脸上。只有两只狐狸般的美眸透过青铜，凝视着他。
她瞳中的光，像暗夜之洋上点点勾人的光，似有妖魅，引人入渊。奇妙的是，这本应曲折诡谲的笑，却将她衬的顺畅舒服。
她声音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性情恶毒，不加修饰。
“说谎鬼，切舌头！”
无舌鬼面哐当落地。路征剥掉了她用来嘲讽他的伪装，低头迫近她的脸。这时有人唤她名字。她没有动，他警觉的抬头。
见到走过来的男人，刹那僵硬在地。
那轻袍长衫的少年人，似乎还活在飞霜堂初生语声的青葱纪年。平康坊娇梨院，他以暖煦充和的目光看她，好似她是他的谷中兰、画中仙。而今她成了人妻，长发挽起，通身凌厉也渐转化骨柔情。
可那人看她的目光，历久经年，分毫未变。
“回家！”他试图压低声音，但没有成功；他也希望不用攥住她的胳膊，同样不能成功。他咬紧牙根，强忍心火，不然会箍着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一同爆炸，只留下一地炭花。
飔然答，“不忙。路大人在帝侧逍遥，我也不能自甘冷清。路大人急着回宫去陪凡儿妹妹，也不必强要坏我的兴。咱们两个各过各的，清楚的很。如今你好好的玩儿着，我也好好的玩儿着，你凭什么管我？”
岳寅宇越走越近。
路征薄唇贴上她的耳朵，“你不信我会再杀一个？”
飔然终于收了满不在乎的神情，手在微隆的小腹上慢慢画圈，“路大人别忘了，我也有一个可杀。”她装作惊讶，手假掩了嘴，“瞧我说的哪里话，有凡儿妹妹在，我这一个有什么要紧！”
她甩开他的手，悠哉的朝前走去。
岳寅宇没有立时紧跟，他始终留她在前几步，只看住了便好，不需再近。经过路征身侧，他看向他，似有不解。
“沈姑娘是圣上召去撰礼文的，与你无关。……为何不告诉她实情？”
他的话，她已经不信了。
岳寅宇再度捕捉到飔然时，她定住了脚步，孤立在地。她手里托着一只平淡无奇的酒觞，愣愣出神。碧绿的酒液香气四溢，白热的水汽在冬风里飘摇。
他急忙过去，“怎么了？”
若他此刻可以走进她的脑海，会看到一幅温暖华美的画卷，被狠狠撕裂。画卷里，华服玉立的男子将他的厚实玄氅披在一个娇小少女肩上，牵着她的手来到节日中热闹的长街，为她买了一杯暖酒，又将酒杯换成了他自己的唇。他们头顶的上元之月，明似天宫。
轻微的嘀嗒声，被鼎沸人声完全盖掉。
酒炉中有火一窜，他才看见她脸颊上划过的两道清泪。
元旦过去，皇帝与群臣准时归朝。
通议大夫岳寅宇参了丞相路征一本，表文中并不陈其罪过，但举出诸项逾制之过，直指路相掌权太多，一人独大，大有凌驾主位之势。
尽管人人都在背地里说路相会反，但敢于当堂打脸的，大概也只有这昔日铁面无私、天地不怕的御史大夫岳寅宇。
岳寅宇有的不仅是孤勇，他头脑清晰，有理有据。飞霜堂考出的天下第一，在太后党还当家的黑暗年度曾经扳倒无数权臣的御史大夫，写篇弹劾人的檄文，自然滴水不漏，拳拳到肉。
更叫人反常的是，一向拿路相当另一个自己的皇帝，这次也不再袒护，当庭免除路相所有实权。连同丞相这最高顾问之职，一同剥夺。
硬生生将这天朝的隐形狮王揪出现形，拔了他满口利齿，直至鲜血喷涌。
一代权相轰然倒塌。
有喜看好戏的，而更多是扼腕叹息的。唯路相自己，洒脱超凡，欣然领旨。
好像此刻万箭穿心的，根本不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