飔然对于孩子的执念,并不亚于曾经对功名的。看花开莺走,草长云飞,她身边、心里都伴着一个看不见的小小生灵。她于虚空间见到并不存在的粉嫩孩童,人看见,人看不见,她都在与之窃窃私语。
与此同时,相府中的窃窃私语也有穴有风的流传起来。
——夫人该不会是在那次滑胎之后,迷了心智罢?
飔然对这些流言明镜儿似的清楚,但不反驳,也不在乎。女儿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确凿的很,断不会因别人的怀疑而改移。
不光相府,因着当朝一帝一后对她的过分操心,连后宫中都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睛的传说丞相夫人的疯境。
飔然并不知,皇后忧心忡忡,曾几次想召她入宫,殷切关怀。更不知这些个关怀都在路征或明或暗的反对下,终于无果。
就像她安心的将执念放在造人这一大事身上,听不见外界的风声。
她也对他的任何作为,丝毫没有察觉。
依她所见,他还和这大半年来一样,亦步亦趋的交接丞相大任,为的是能与她退隐江湖、把臂同游。
他仍是那般的平静、祥和,每日早朝和归家,两次亲吻他的妻子。有时他的吻会重一些,融了复杂的决绝与愧疚。她则会千百度热情不减的提起女儿,盼望他融进她身体,他定力十足,半步不逾大限。
为了证明身体已足够好,她略褪衣领,叫他看自己被丰腴淹没了大半的锁骨。他错开眼睛,盯住一边的赤金镂花大鼎,恨不得钻进去,好能躲开她的诱惑。他眼角钩着隐忍的寥落与思念,让她知道,他也很想她。
飔然心道,该再胖一点,他才敢碰她。
但任她怎么努力,皮肉骨头恁是不听话。她已是怒的恨不得吞一头生猪,然而吃的多,只会叫她当夜呕的连胆都吐出来。
那双熟悉的大手将她拦腰抱起,放在膝上,轻轻擦拭她唇畔的苦水。他什么也说不出,一双深俊的眸子,也渐渐揉满了苦水。
路征想,这里的戾气终究太重。他并不信有亡灵在折磨飔然,以他之智不会相信怪力鬼神。可这里的戾气,终究太重。
他改不得她的执念,这一辈子也改不得。
他只能将那青山绿水间的行程,走的快些,再快些。
那个以血作引、以愧作衬的决心,由是而终于坚定。
“子辰,我很难受……”飔然喃喃的说。她喉咙被秽物刺的沙疼,眼前青黑一片,脑仁似有人拿了槌子咚咚的敲。“救我……”清亮的泪水从她眼角横流而下,她试图抓紧他的手,但气力全无。
路征跪坐在床边,将一条胳膊给她当做枕头,剩下的一只手,轻抚她的脸。“一切都会好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最知怎样做能使她安眠。她果然舒适的合了眼,不一会儿便安然睡去。
他很想守在她身边,为她驱散所有噩梦。
可他不得不走开,去编织那一个,她最深的噩梦。
立在窗口许久,朔风终是灌入他领口。入云深处会沾衣,那么沐风许久,那丝寒潮,已深入骨髓了吗?
盛京郊外,初冬尚未完全冰化的寒冽海水中,有一强健身影,一起一沉,在月照之蓝中宛若猛兽。那双紫色的眸子,如宝石般璀璨夺目。
玄舆飞梭于冰流间的身影,若长虹排空,若蛟龙凌度。
他听见岸上的响动,警觉而止。从水中探出半个头去,他认出了策马而至的清绝身影。那人总令他胆寒,明文而隐武,两袖清风遮蔽一身绝技,紫麟官袍暗淡一世野心。
但今晚这人显得有些脆弱,好像怀了极大的悲痛,被迫做出了不愿的决策。
玄舆湿漉漉的走出深水,跪在地上行礼。
“大人。”
他始终没有抬头,因此辨不出马上之人的神情。而即便他抬了头,也将会看见一张气定神闲、如千秋之月般皎洁安宁的面容。
“杀。”
路征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