飔然泪流满面。大叔这次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她悲痛欲绝,不能横眉冷对他的质问,即便理亏的,并不是她。
“你有何资格说我骗你!你若没骗过我,为何在我病床前抓走大叔,下令夺他性命,叫名驾休奴假扮大叔?我发现真相后,百般试探,你也不肯对我出实话,却第二次痛下杀手?你若没骗过我,又为何在南垂谷内外安营扎寨,每夜传送情报?”
哭的愈深,愈是惊觉,更伤心的,还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不信。
路征将她身体捏的越来越紧。
“放开我!”
飔然尖叫。
“你若没骗过我,为何不直接告诉我,所谓陪我远走高飞,不过是借我的手打开南垂谷之门?你若没骗过我,就别假装你对我有过真爱!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彼此算计,互相利用!”
最后这句话,如一枝无形的箭,穿进路征的心。他每根骨头、每根筋脉都震碎流血,手再也抓不住她,任她挣脱开去,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曾经,他们都以为这段情可昭日月。
却在尘埃落定之时,回到了它开始的原点。不错,他们对彼此,从来都是不信的。
路征拍手唤来了近旁的几名影卫,“去把她找回来。”
影卫面面相觑,各有难色,“若夫人不肯回来……”
“混账!不肯回来,便绑回来!”
夫人手弑亲子都不曾显露愤怒的丞相,在此刻失控,怒火包裹着蚀骨的绝望,滔天盖地。
飔然不是被绑回来的。据影卫们说,找到她时,她抱着“玄舆”的尸首,死死不放。待到他们走近,才发现她闭着双目,没有知觉。
侍卫将昏厥的夫人双臂掰开,带回祈仙阁。
从盛京搬来,现居西南边陲的御医火速上山。诊断后,给出了一个不知该哭该笑的结果。
“夫人她……怀孕了。”
最想要的东西,苦求而不来,如今在最不想要的时刻到来。
祈仙阁。
六芒星光,曼珠沙华,翩跹而生波,流连且起影。飔然倚坐在帷帐内,嘴唇是发涩的紫,在她极力的咬食下,显出一些血色。她恨自己此刻衰弱无力,一对脚走不到没有他的地方,却足能走回许多难以回首的过往。
她竟想起宣铎的话——无论怎样聪明,终究是个女人。
就算上当受骗了一万次,她依然会在路征给她的温暖里折腰。将矫饰的温存装进心里,如同蛊毒,慢慢死去。
这是最久的一回,久到九死一生。
这一回,她不但输了爱,还输了那个清醒的自己,变得毫无保留的相信他。
白衣掀动,路征走进来,落座飔然身边。偌大一张六角悬榻,她抱膝坐着,裙底露出白皙细伶的足尖,娇小无依,好像每时每刻都会被满腔的悲痛所吞没。见他过来,她恶心的缩了缩身体。
若还有气力逃,她一定早就逃了吧。
“你想要什么?”
问出口的话,显得这样冰冷残忍。若是以前,他们会对彼此的欺骗都容忍有加,笑一笑,赞是默契。
沉溺在爱里而忘却的,何止飔然一个?
路征得到沉默的回答,再次发问,“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飔然鬓发凌乱的铺在额前,她拨开,露出两只肿的像桃子的眼睛,“把他找来,还给我。”
果然,还是有想要的东西啊。
他的护卫自然已经遍搜山野,确保那人已殒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纵是那驾休奇人身上刀枪不入,一箭穿颅,他必死无疑。找到时,他将将被溪水冲到下游。捞上来,已被水泡的不堪入目。
而今,她想要的正是那不堪入目的尸身。
路征答,“不行。”
飔然冷笑,“路大人道,我没有胆子再杀一次你的骨肉么?”
她有种神力,每每能用一句话,就将他打的粉身碎骨,让他半点还手之力也无。
可她明明受了伤就将自己抱成一团,柔弱到一个浪花便能打散。
他将这话狠狠的刺进她耳朵。“所以,你用几个月时间一遍又一遍的诉说如何想念你的大叔,我是该若无其事?”
心魔如荆棘般丛生,猛兽被制在囚笼中,日久癫狂。
飔然身子好了些许,徒步穿越山峦密林。即便知道是徒劳,仍希望发现一点点踪迹。可南垂谷随着大叔一同死去,雪蕊莲凋谢如铺了一地的素纱,一对鸢鸟再也不见踪影。主人已驾鹤西去,它们也跟着去了天堂。
她找不到大叔,亦不敢去想,他是否已经被祈仙阁中,她枕边的男人挫骨扬灰。
她的失魂落魄,反衬了路征的很快复原。她仍在悲痛欲绝之中,他已平复那张英俊沉稳的面容,如中天一轮月盘,持久不移。
好像咆哮着拷问她之不忠的野兽般的男人,不是他。
路征悠轻的问,“人已经死了,死不能复生。你,究竟要我怎样?”
“我要你离开,再别回来。”
路征没有拒绝这个要求,“可以。——前提是,你和我一起。”
她恨的周身颤抖,“想也别想。”
“夫人不妨找别的办法折磨我。”路征将手边译毕的经文装进匣子,“想你我分开,这辈子都办不到。”
“你心里明明一样的恨我,何苦呢?”
路征反复玩味着这“恨”字,有些凄凉。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半生过去,回头看看,竟被总结为这个字。
“夫人瞧,这些物品全都封入木匣,锁诸高阁。我们之后,百年不会有人再临。我重设了谷口的机关,汉人也好,驾休人也好,想要进入,难于上青天。”他落座那巨大的书案之后,含笑看她,“夫人可知,我为何要这样做?”
他越是笑,就越是危险。
飔然心道,真是从来不曾看清他。先生说他是完人,宣铎说他是人尖子,本是绝世高手的大叔,死在他一箭之下。他的心境究竟何等庞大深邃,她毕生难以走进,更难探清。
从一开始,就是错。
她能看见路征藏在袖下的手微动几下,似乎想像往常那样,只要对她说话,就忍不住将她拉近,放在胸前。
“明日归京。”
“我不会和你……”
路征打断她,语声温柔,“此地有亡灵缭绕,怕会惊动夫人胎气。纵然那是我的骨肉,叫夫人厌恶的紧,也毕竟是一条生命。”
“你难道不怕我……”
“费尽力气达到的成就,夫人不甘心的。”
说到底,他仍是比她更了解自己。
他说完了话,站起身,“夫人该高兴才是。回了京,报复我的机会必然多过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