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外医堂。
飔然有滑胎在先的经历,若再度滑胎,会让她本就不佳的身体状况更加恶化。
飔然被医者身边的小僮引去服药,回来时,站在门口听房内两人讲话。耳朵贴在门上,听见路征正低声询问,“有没有法子,可以不要?永远也不要?”
她怒不可遏,手在水袖底下握紧了拳,恨不得直捣他面门而去。
大夫明显犯难,“大人,这……”
飔然哼的一声,心生一计。眉心一拧,落泪两行,跌跌撞撞的进去,揪着路征衣襟跪下,“官人请不要说这样话,奴家只愿留下这孩子,老来卧病,也有人在旁照拂!奴家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与夫人争名分的!求官人高抬贵手,奴家一介卑贱,这孩子却是官人的亲骨肉啊!”
入戏实在太深,要不是被丈夫恼火的一把拽起,真想一个头磕下去。
看路征英俊的脸又是怒又是忍,扭曲不已,她觉得很有趣。刚要笑出来,却发现更扭曲的是大夫。
“娘子这回……并没有怀孕。”
飔然有些发懵,“可我的月事……”
“月事不来可能有很多因素,不一定就是怀胎。”大夫面露难色,他不忍打击这求子心切的女子,“臣……咳咳,老夫看的分明,夫人并无喜脉。”
飔然脸色愈发苍白,苦笑着喃喃,“可我分明感觉,她在我腹中动弹……”
大夫正了颜色,“这些,恐怕都是夫人的臆想。”
被路征牵着出了医堂,飔然一路垂头不语。医者那番话,在她心头踩出坑坑洼洼的脚印。如同栖月之乡那离得太近的圆月,黑斑纵生。
路征道,“别再逼迫自己了。”他心里知道,如考取功名,如步步升官,如现在的努力怀孕,飔然的执念太深,一旦移嫁在何事身上,就一定要办到。可他只希望她好好活着,轻松愉快,无忧无虑。
飔然先是偏头向后,好像甩掉几滴眼泪。路征心头一苦,想要出言安慰,却被她尖硬的话先抢白。
“你已经把盛京的护卫、厨子都搬来了这西南边境,如今连神医也搬来了。其余的,还搬了什么?”
路征脸色铁青了一忽。她心眼子尖,想来瞒也瞒不住,被她发现是迟早的事。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也不喜欢解释,只道,“都是为你好。”
飔然斜着眼睛,“还给人家各自赁了酒庄与医堂;南垂谷外的护卫,也给了不少打赏吧?真真是有钱烧的。我还当路大人是个清廉的官,原来也敛过大财。”
路征只得解释,“钱并没有,人脉却有。央人腾出几处阁子,并不难。”
飔然还是撇嘴,“我看不止。”
路征叹了口气,“夫人想听什么话?我说,走之前卖了些相府的地皮才能如此,夫人就开心了?”
飔然一时语塞。他抓着她的手,她不回抓,本是稀松悬着。听了这话,有些难过,五指合拢,黏住了他修长的手指。抬头看他云淡风轻、笑意得逞的脸,她顿时有了一些领悟。“我觉得,你应该没有那么傻。”
“谢夫人夸奖,的确没有。”路征深邃的黑瞳闪出几分促狭。两人正走在街上,他故四下环顾,看熙熙攘攘的往来人群,“这地方潜力不错,如今投些宅子,一本万利。”
飔然甩了他的手。方才她还想,如果他真为她砸锅卖铁,那样很浪漫。
路征又捉回,“我若没有钱,会更被夫人嫌弃吧。”
飔然嘿嘿冷笑,“我并没看上路大人的钱。我看上的,唯有路大人的美貌。”
西南边境,大约是天州汉土之上汉族人最少的地方。路边行人俱是奇装异服,嘴里说的是听不懂的话。一路走来飘出饭香的窗口,也都是他们闻不惯的食物。怨不得他搬了一班京厨在这里,她也很思念国都的美食。
“子辰,你是否想家了?”
“这里也是家。”路征正对一桌美食下筷子,对于饕餮时也高贵优雅的他来说,这吞咽的速度已经太不得体,一定馋的不轻。
飔然很难过。她想,是她将他困在了这里。隐居,全是她的心声、她的主意,他一路被她拖着走。他明明在盛京过的舒适,却要为了她,背井离乡。
那不声不响将一桌子菜吃光的人,挑眉视她。
“夫人的眼神仿佛我是路上的流浪狗。”
飔然点头,“我丢了一块肉给你,你吃的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路征这才搁了筷子,深情款款的看她。
“正是如此。于是,夫人还想怀我的孩子吗?”
飔然一拍桌子,咬牙切齿。
“你就是流氓地痞,土匪恶霸,人见人打过街老鼠,花见花凋麻脸丑怪,我也要给你生孩子!”
路征默默的数起了饭粒——果然在他夫人眼中,若长的丑,那是比品性恶劣还要更不堪的。
提起这事,飔然便茶饭不思。“我只道,换处山水便能顺利些,谁知仍是这般不顺。这几日,难免起了归心。”
路征重拾碗筷,显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商贾模样。
“不成。刚投的钱,不能打了水漂。下个月,我还想建座佛堂。”
京城贵族历来是看不起生意人的,士农工商,商者最低。先巽帝时商人不得入朝为官,甚至不许着丝绸出街,若娶了士家之女,子女要随妻姓。
因此富家小姐沈凡,硬要较真儿起来,身份并不如生在读书人之家的程飔然高贵。哪怕是个最末等的官吏,也比商人好得多。沈凡之所以受人爱戴,一是她本身性子高雅得体、使人愉悦,二则是路丞相的高调照拂。
不过呢,飔然曾入过教坊娼籍,那便又不同。因此,她在沈凡面前,无论如何找不到什么平衡。
她自己怎样,过去怎样,将来怎样,都是轻的。
可子辰,她不想任何腌臜之事发生在他身上。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