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正元殿。r
黄昏欲染,凌眉潋滟出初春最后一丝料峭凉意。群臣退朝后的大殿,静谧如井,一根针跌落地面亦有着耳巨声。年轻皇帝独自坐在他的鎏金乌木案后,沉眉不语。他并不独自,近旁的侍卫与宫女皆同样沉默。r
他们知道,今天的早朝与众不同。r
有一人没有出现,从此不会再出现。r
犹如一个时代的终结。r
万野安康,神州太平;吾皇圣明,威佑江山。r
但失去了路丞相的议事殿,人人怅然若失。最怅然若失的,不是旁人,正是眼前这黯然神伤的一朝天子。r
忽闻得解甲卸剑的铿锵作响,侍官抬眼看去,见是大将军聂仍,正在殿门前解除兵器。r
布衣的武官递上一封字体端正的书信。r
宣铎摆摆手,“诸事明日再说。”想想,稍微坐直了身体,凝重问道,“你是从相府来?那里打点的如何了?”r
聂仍坚持的向前递伸,“路相嘱托,估摸着他们快要出城门的钟点时,将此信函呈于陛下……”r
宣铎彻底坐直了,“快要出城门”这几个字在他腹腔内剧烈翻滚,升腾爆裂。r
众人见到皇帝从他的龙案后面一跃而出,急急命令殿前侍卫道:“给朕备马!”侍卫长官得令,反应过来主子这是要出宫,甚至出城,将手一扬,声音刻意压低却力如洪钟,“护驾!”r
天子策马,朝着玉华门飞驰,身后渐渐跟上一队精兵。天知道,皇帝连朝服也不褪,即便太后党已平、驾休余孽不成气候,这出行衣冠也不成个体统。r
不成体统的事还在后头,甫一出玉华门,宣铎突然打马掉头,又奔回了宫里。侍卫只得硬着头皮掉头跟,跟着跟着,跟到了后宫。r
景澜宫。r
这将夜未夜的时分,皇后应是在泡茶,或在刺绣,一面做活一面抬头望向正元殿的方向。r
见皇帝疾驭,宫女们哪里还记得起行礼,于高头大马之前被吓的半死,尖叫着跌向一边,险些被马蹄践踏。皇后闻声出来,见他是这混乱的始作俑者,一对清眸登时写满责怪。刚要出言,绛黑阴影投来,纤细腰肢被用力一勾。r
她身子轻飘飘的上了马,给宣铎稳稳放在身前。他拍马前行,身后尾巴一般跟着乌泱泱的大内侍卫,一转眼就没了踪影。r
侍女们人仰马翻,不明所以。一名年龄小的哭了起来。“瞧陛下一张铁青的脸,可别是娘娘惹了他什么,如今要抓去杀头了……”r
杏溪气的要撕她的嘴,“真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瞧瞧是抓了走的,是搂着走的?干活不利索,脑子更是榆木疙瘩!那是陛下跟娘娘好呢!”r
“这是怎么个好法?姑姑,奴婢不懂。”r
杏溪叹了一声,目光追着方才那对帝后消失的方向。远处,有绝美的夕阳,有澄澈的云彩,有他们于宫墙中度过余生,时时都在梦想的天涯海角、自由翱翔。r
路相与夫人,听说要远行。出发的日子,该是今天吧?r
可是……r
“该干吗的干吗去,陛下和娘娘……会回来的。”r
杏溪低了头。她们为奴作婢的,并不常同情高高在上的主人。尤其是那样的一对人中龙凤,一个剑横九天,一个柔仪苍土,权柄由命格注定,亦由人格注定。r
“他们……只能回来。”r
咚、咚——r
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如战鼓雷雷。r
于马蹄嘚嘚之间,她清晰的听见他的渴望。御驾穿过盛京市井,越过烟火人家。尽管还为他一时的冲动而气的想骂人,她仍忍不住,将这宫墙外的世界仔细瞧遍,一点不落。r
皇后上官凌收了目光,她还没有看够,但身下这匹御马如电掣雷鸣,转眼已到郊外。r
眼看着城门已出,侍卫上前劝阻,“陛下,娘娘,实在不能再向前走了。”r
宣铎按剑踢马,四下绕了一圈,环顾远处的地平线。不多时,胸前姑娘拿胳膊肘顶他,指向太阳底下的两个小点儿。“看。”r
“他们,在那里。”上官凌略歪了头,端详那两个已远到不成形状的人,“看上去……很自由。”r
她于是听到那心跳,渐渐平缓。耀眼的金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使得他幻化成一尊向远注目的雕塑。r
直到两个不成形状的人,也消失了。r
宣铎有些出神,“凌儿,你可曾想过……”r
“想过,凌儿想过。尤其是现在,更加想。”她略微向后仰,脊背贴上他的胸膛,他下意识的抱紧。她轻轻回头,“然而——”r
“——然而我们属于这里,身后。”r
宣铎将这句话接完,释然一笑。他不得不再次调转马头。r
这是最后一次。r
他要慢慢的、慢慢的走回紫禁城。r
西南边疆。r
路征择了一处客栈住下,因为他的妻子变身神婆,神叨叨的说,要等到“日子”,才可进入南垂谷。r
南垂谷……r
隐居的地点由飔然选定,他无权更改。r
曾经提出异议,但飔然将什么也想好了。“你不种田,我不种田,我们吃什么?南垂谷里万物齐备,大叔将冰窖里塞满了果蔬珍味。到时,我们吃的比在京中还好。”r
飔然打主意的并不止吃食。那里还有一张床,据说求子求女的,非常灵验。兵工堂中还有古籍经书,一些以驾休文写就的,是中原难得的珍本。若日子无聊,她便译译经文,若得见天日,由飞霜堂传承下去,可飨后人。r
“子辰,我是不是旷世难得的才女?”r
这时他会马上点头称是,表情虔诚。r
很久以来,日子便是她撒娇,他来宠。但最近,他实在顺从的出奇。r
她又喜欢,又忐忑。r
做出牺牲的人明明是他,为何状似愧疚的,也还是他?r
飔然掐指一算,进入南垂谷的日子,快要来了。世间只有两人懂得进入之法,从前只得大叔一人,后来他又教会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