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脚步不息。r
车辙驶入崇元十一年的腊月时,正是飔然平和待己、调养身心的日子。初封四品,官衔在身,她需每日早朝面圣。余下时光,便在国子监与博士作学。几年前她不过是学堂中小小一名校书,而今也可与天朝最顶尖之学者,从容论政。科举已行三四年,弊病渐显,她着力去修正,与立功升官无关,只是单纯的想将这一件事完善。r
去飞霜堂的时间,因此而大大减少。所幸魏胜与徐映已有足够实力将其治理的井井有条,她时而指点一二,便是足矣。r
属于她的业,已经交代妥当,说走便可走。r
与她的飞霜堂相比,属于路征的业,庞大到她一退再退,也不能在太阳底下窥清全貌。r
她只得退到街边,落座,托着腮等他走上回家的路。r
尽管治世之光芒万丈下,她并不能看清他高至云端的身影,但至少眼下入了正元殿,因此离他又近了一点点。r
飞霜堂,般若居。r
茜草如碧丝,夕阳若赤涛。天沉云低,苍穹与大地将这座小巧玲珑的茅屋包容在内,如长河之石,沧海一珠。棋盘两边分是白须老人与温婉女子,棋行的极慢,间或交言,大多沉默。r
司马先生浓重白眉下一双智慧而不苍老的明目,时时打量对面的飔然。她不过二十的年纪,美貌依旧,灼灼其华。近来,容颜却常有忧虑与疲倦。在飞霜堂中长大的如风女孩,做梦又实现梦,直到今天,将一切看破,决意归去。r
“先生,你在咳嗽。”飔然怯怯的出声,好像她还是那破败草屋中,住着高她半头的扫帚打扫的小姑娘,“最近身体怎么如此不好?上回子辰请的太医,是如何说的?”r
司马先生摆摆手,“人老了,并不能再赖药石医术。” r
“待到烟花三月时,不如我陪先生去江南踏青。”r
走脱盛京这干冷气候,应该会好些。r
司马先生挑起长眉,“那时,你当随夫去云游四方了才对,还怎会陪我江南踏青。”r
飔然半晌没有言语,举目看向辽远江州,胸中万般苦楚不安,想说又难说。“先生,你一向料事如神,你说,我该抱有希望吗?”r
当子辰先她一步道出,寻处高山流水柳暗花明之所,放归自由,她耳边仿佛即刻便响起淙淙温响,花语鸟歌。r
可后来亲眼见他立在朝堂之巅,那些声音又凝结归静,化作了冷月凉光。r
那样的他,怎会甘心与她离开皇城、五湖漂泊?r
或许,棠儿的话没错……r
而面对她的诘问,先生也不答话。那一默许,竟像是说,的确,不要抱太大希望。r
指间棋子滑落,她心智大乱,杂念纷纷。r
“然儿,自由并非看环境,而是看心境。若无心,深山老林也是闹市;若有心,锦绣上城也如静湖。”r
飔然无言,眼瞧着天色渐晚,搀扶先生回到阁内。他迈步进去时,因没看准门槛,险些跌倒。飔然饶是反应快,还是险些被带着拉摔,双膝跪地,腰肢给震的清脆一声响,脚腕也崴了。她心下牢记,明日要着人来将这门槛拆掉。注视先生几番,却见他眼神浑浊无神,更惊。r
“先生……”r
“老了,不单腿脚不利索,眼睛更是越发看不清了。”司马先生苦笑。r
“可方才我们还下棋……”r
“棋盘的每一个方格,我都清楚记在脑中,不需肉眼去观。”先生做个鬼脸,“这便是为师所说的‘心境’。”r
飔然听先生说教,起了女儿心态,很有些烦。更何况这一扭,筋骨生疼,连小腹也剧痛不已。许是身子调理的不好,她月信已几个月不曾来。腿摔疼也就罢了,小腹疼痛,可深不知是闹的哪出。r
以为走几步便好,走着走着,却越发严重,头晕目眩起来。r
双腿间热流冒出,猩红的血一路奔涌。r
昏厥前的一刻,眼角瞥见外面葬了她的墓碑。不自由之心境,又被生生挖了一块下去。r
心境,终不自由;亡者,再无重生。r
圣泽宫,正元殿。r
宣铎很快便后悔让飔然升上从四品,入议事殿早朝。r
因为下朝后,她会抬头望望最前头的路征。可路征从没与她一同走过。十中有九,他并上官鸿、陈庭之、聂仍与其余几位,是要留下继续的。九外之一,他则会唤礼部侍郎、秘书监等的到身旁,交代要事。若实在忙,他甚至不得空暇,给她一个温柔的眼神。r
于是,飔然就会失望的低了头,孤独离去。r
前朝种种未清,太后党只有一息尚存,但也正因这事关紧要的“一息”,让他们全阵营之人不敢掉以轻心。r
最不放心的,当然是路征。r
自宣铎登基以来,他们已花费数年时间,想找出一个两全其美、不损宫威的方式,和平夺虎符。r
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君主,也正是在路征为首的一重谋臣劝服下,才耐着性子,步步为营。r
帝王剑于鞘中发出嗡嗡的鸣声,似也在劝他,安心不燥。r
可它的主人,偏偏就燥了,再难将息。r
宣铎伏案批阅完了当天的奏章,瞧着天色已晚,便向着景澜宫去了。当那熟悉的百合凝氛弥了他满心的清明时,夕阳正沉下朱阙檐牙,碧霄澄清,云卷风舒,晚霞抹了通天的流阑光采。r
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正在等他,递上一杯温茶,用膳,就寝。r
“飔然她流产了。”皇后烟眉紧蹙,低头伤戚,“这是做了什么孽……她自己都不知有孕在身,居然这般轻易的,又没了。”r
宣铎浑身僵住。“什么时候的事?子辰过去了不曾?”r
皇后眸中含泪,“子辰当时亦在飞霜堂,只因有事耽搁的晚了些。飔然久等他不来,便去与司马先生下棋解闷。其间不知怎么,摔了一跤。”r
宣铎攥紧拳头,狠狠砸向面前小几。嘭的一声,茶杯蹦跳,落地成碎,他指节渗出血丝。r
命运由人不由天,人人说帝承天命,可他,从不坐等天遂人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