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听C讲述童年是一件美妙的事，他记得许多细节，对痛苦和欢乐的感受都很深，有时我觉得自己也分得一点他的记忆，像某段个被我遗忘的童年，在某处与我平行的另一种人生。
可我的生命里并没有南义井村，没有漫长静谧布满星群的夏夜，没有飞在路灯下的蛾子，没有墙根下一溜排开唱歌等候女孩经过的男孩，没有坐在桌前桌后住在村前村后的小学同学，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面庞，都印在我心上。这一切毕竟不属于我，尽管听得的酣畅，我终归要回到自己的滨海小城，回到心底深处那苍白、，压抑和苦涩的童年。
直到遇见C，我才体会到过去是宝贵的。我常常感慨，他的小学中学简直可以拍成电影，那个小男孩的形象如此鲜活，连同他周围的人，许多事发生了，或好或坏，当事人尚且懵懂无知，然而微小情节就此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小村里籍籍无名的孩子竟也拥有让人惊心的故事，不亚于任何一份知名的文本。每一个生命都不重复，它是神的作品。
讲累时他也问我：“，你呢？你没有什么可以对我讲讲吗？”
我多半哑然，搜肠刮肚也难想起一件半件足可一提的。有时我疑心这是因为我生在城市，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使城里小孩分神的东西太多，精致完整的玩具渐渐充斥我们的生活，却削减了我们的想象力。我不大记得小时候有没有见过满天星斗，海风是什么味道，阳光是否和今天一样变成霾和工业废气的颜色，我想这一切全都有过，但我无暇记忆。那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都在做什么？
C讲述他的早熟，小学五年级就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初恋，心里装着一个女生长达数年，二十年过去后，连我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浓郁。我想起当年我随便喜欢一个男生，其中思念是有的，心动是有的，欢喜和纠结全都不少，然而缺了点什么。C说他小学时看初中男生，觉得他们真大啊，他们会带着他一起去追求女孩儿。村里时间过得缓，“夏天夜晚空气里全是恋爱的味道”，男孩子三三两两骑着自行车去到女孩家附近，贴墙根站立，唱流行情歌。有时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女孩未必来，有时等出女孩的爹来。蛾子在路灯下飞，星光璀璨。小小的C混在其中，一同欢乐，一同激动，因为自己也有思念的那一位。
喜欢一个人就会为她做许多事，一旦她接受就乐开了花。喜欢一个人却来不及说出口，因为不懂得接下来还能够怎样。喜欢她于是情愿放弃念重点中学的机会，只为与她再同班三年。这一切我都感到陌生。我喜欢男生就像得了一本好看的漫画书，闲了翻翻看看，看完就算。可以喜欢许多个，每一个其实都不在乎，每一个都不了解。到最后就统统忘光。
童年时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其实我并没有忘得那么彻底，只是，想来做什么呢？像C那样思念以至疼痛，以致有一部分的他就此留在童年，再也没有长大。我想我也有一部分滞留在过去，与其说是因为舍不得，不如说是无可奈何。但相同的一点是童年短暂。他所流连的家乡一样遭遇改革开放，受到城市的牵引，农村人总是渴望城市的，因为城市端整，、光亮，、便捷，充满速度和力量。这个日后看来如此古怪伤人的东西，它恰好就是从人心里长出来的，“一切的道路都通往城市”，事情必定会那样：乡村不再，童年一去不复返。
我是从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意识到自己身在城市，虽然环境急遽改变，但本质如一，因此没有遭遇C所遇到的那种断裂。我的惆怅在于没有家乡。被称为“家乡”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他的故事里，夏夜，、星空，、雪地，平畴交远风，这一切尚可，真正让人徘徊悱恻的是乡邻与乡情。C说他记得小时候连大人都是开心的，物质虽匮乏，但一点小事就足以让人从心底里乐出来。当年放《西游记》时，全村一起追剧情，没有电视或家里是黑白电视的，就一起聚到有彩色电视的家里看。中途突然停电，老老小小全部跑到变电站，威胁要打砸，他们不明白变电站管不了来电这事儿。最后失望气愤的人在变电站门口堆一座土坟，在上面烧香以示诅咒。过年时人们走亲戚，谈的都是真正的家长里短，而如今，吃着肉穿着新衣看着大彩电，一开口就问这年你有没有挣钱。
我能够体会一点他的心痛，但对我来说，好小的时候事情就已经是这样了，甚至它就发生在我自己家里。对一个看《西游记》成为大事的村子而言，2010年的今天是个多么古怪的世界呵。每一个城市的入口都写着“某某欢迎你”，然而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即便你拼尽一身力气，把曾经所有的爱情、思念、疼痛、忧伤都交给它，你还是得不到一张入场券。它说它是你家，它不是的。
我们看《平城狸合战》，一首关于乡村的挽歌，C感慨高畑勋心中不怀怒气。狸猫的家园被推土机铲平殆尽，族中或死或散，剩余的被迫化作人形混入都市，讨一份生活。这是农村入城者的写照。当他们每天和芸芸众生一同挤在电车里，高畑勋借狸猫的口表达怜悯：这些城里人是多么有毅力啊。
《平城》里最叫人动容的一幕，是狸猫们怀着悲痛与绝望最后一次使用幻术，之前他们想用幻术把城市赶出山林，如今知道大势已去，他们望着那光秃秃的工地和新簇簇的楼房，使用记忆和意念使青草大树河流田野瞬间把城市覆盖，城里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曾经的乡村以比城市更快的速度拔地而起。狸猫们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他们叫喊：“这是我们的家呀！”顷刻间那些草儿、，田野，那些树和树上的鸟儿，那些与河流一道缓慢流过的时光，就此与记忆一道烟消云散。
有时我会问C：“，你在思念什么？80年代的南义井村到底有什么？”曾经暗恋过的女生，她一样长大出城，为人妻母，糊口奔忙。坐在隔壁桌的女生，因为老师一句揶揄拍案而起，卷起书包离去，再见她时她在城市的各个发廊里打工流连。小时候爱打架的男生，长大后抢劫杀人坐牢。一起抽烟喝酒追女孩的男生早早结了婚，新年时携妻带儿前来拜访，开口就问有没有挣钱？老人们是真的老了，眼里的焦虑都结成了翳子，吃饱一口饭已经不足够，儿女的生活他们早已不理解，眼看着却比自己当年更艰辛。乡村自身就酝酿着城市，因为城市是从人心底的恐惧和贪婪里生出来的。城里人喜爱抽象地赞美乡村，很多时候我们赞美的是某种旅游景点似的图景，真正的乡村隔绝愚昧落后，这是多数人不能忍受的。而对C这种出了城又始终不能适应的人来说，童年和乡村意味着无止境尽的退缩，实际上，没有地方可以退。有一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追忆一份未曾有过的美好时光，怀念一个不曾存在的地方。魂牵梦萦的伙伴们其实都还在，见面时坐下抽烟闲聊一番，心里很想对他说：不要害怕，不要怕没钱没工作，不要怕病，不要怕出意外，不要怕妻子丈夫出轨，不要怕儿女没出息，不要怕不可挽回的过错和锥心的懊悔，不要害怕明天未知和死。
你很想告诉他说有一个家园，你看着他，不知道这样的话要怎么才能说出口，除非你自己信。
“说这样话的人，是表明自己要找一个家乡。他们若想念所离开的家乡，还有可以回去的机会。他们却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所以 神被称为他们的 神，并不以为耻。因为祂已经给他们预豫备了一座城。”
在把乡村和城市的路都走尽之后，我们得以仰望在天上的城，知道它是人手造不出来的，唯有那城的主人对我们说：不要害怕！唯有祂对一切困苦流离的人允诺：“听见的人也该说：‘来！’口渴的人也当来；愿意的，都可以白白取生命的水喝。”比后退更强烈的是对家园的渴望，比缅怀更深切的是巴望在那里将会遇见亲人们，连同当年失落了的自己。这趟旅程是如此漫长，然而尽头处是我们真正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