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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丁谓站起来,饮下最后一杯酒,在禁军的护送或者说是押送之下,终于离开了京城。寇准是头也不回地走,而他,则坐在马车上,一直地看着汴京的城墙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天边。他保持地那个转头向后注视的姿态很久很久,眼神的焦点落在茫茫的空气之中。r

行行复行行,马车一直向南而行,正值盛夏季节,越往南行,天气就越热得厉害,丁谓本就削瘦,被削职流放在这种炎热天气里饱经酷暑,更兼长途跋涉之苦,一路上越发憔悴枯干。r

一路上,只见山高森深,瘴厉横行,护送的禁军也有好几个或患时疫,或被蛇虫咬伤,再看着两边人烟越走越荒,路过村庄所见,百姓皆是断发纹身,所食之物稀奇古怪,更令得丁谓心生悲凉之感,只觉得茫茫天涯,无穷无尽,在这蛮荒之地,只怕难以活到翻身的机会到来之前。r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何地,但从夏天走到秋天,但见枝头黄叶,却仍是酷热难当。一日忽见一座城池出现在面前,禁军上前道:“丁司户,我们已经到了雷州,过了雷州就可以出海到崖州了。”r

“雷州!”已经热得昏昏沉沉的丁谓听到这两个字,猛然一惊:“雷州到了吗?”当年被贬的寇准,就在雷州啊!想到寇准,他心中五味横陈,一时间有些茫然。r

正出神时,却见马车停了下来,听到前面有人问道:“请问是大人,可是护送崖州丁司户的禁军吗?”r

丁谓探出身子来道:“下官丁谓,不知有何见教?”r

却见禁军引着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走上来,行了一礼道:“我家老爷听说丁司户路过雷州,特令小人送上一只蒸羊,赠与丁司户。”r

丁谓见这人虽然执礼合度,但脸孔却是一副冷冰冰地神情,心中一动,走下马车问道:“丁谓落魄至此,难得尊上不弃,承蒙见赠,不知你家大人是哪一位?”r

那人看着丁谓的眼神,强抑着一丝憎恨,冷冷地道:“我家大人,乃是雷州司户参军寇大人!”r

“平仲?”丁谓只觉得一阵冷意,却在脸上换作又惊又喜的神情来:“原来是平仲兄馈我蒸羊,实令丁谓感愧无言。”他走下马车,整了整衣服,对那仆从叹道:“丁谓路过雷州,理应前去拜见平仲兄。一来相谢他赐食之情,二来也有许多误会,当向平仲兄解释清楚,请贵管家引路可好?”r

那人猝然怔住,像是看到了一件完全不能置信的事,气得直指丁谓道:“你、你竟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拂袖便走。r

丁谓不动声色,叹道:“当年我与平仲兄莫逆之间,只可惜官场险恶,挑拨离间之人太多,以致于世事多变。先是他误会了我,后来又是我误会了他。到头来,我们都为官场所误,同为天涯沦落人。我今赴崖州,尚不知有生之日是否能够重返。平仲兄既有赐羊之情,丁谓怎能无回拜之礼。唯望与平仲兄解释误会,一笑泯恩仇。”说着,镇定地吩咐道:“准备拜贴,崖州司户参军丁谓拜望雷州司户参军寇准大人。”r

就这样,丁谓的拜贴,投进了寇准的府第。r

寇准看着拜贴,心中涌上的是跟钱惟演送别丁谓时同样的感受,那是一股深深的倦意。丁谓那样执着的不肯罢休的纠缠,令人厌恶而疲倦,君子往往会因为疲倦和不忍,败于小人的低姿态和执着之下,哪怕你一开始就明白甚至厌恶。但是,一个无心于此的人,往往败于一个执着于此的人。r

寇准放下拜贴,深深叹息,他太了解丁谓了,这些年的贬谪生涯,足以让他回顾并明白多年来丁谓言行举止之下的真正面目。相逢一笑泯恩仇并不是丁谓的目地,借着同被贬谪而设法将自己同他拉在一起,借以翻身,才是丁谓的来意。r

“寇安,”寇准道:“你把拜贴还给他,就说已经没有必要再见面了。”r

寇安就是送蒸羊的人,他连忙接了拜贴,很高兴寇准不见丁谓,只是——他犹豫了一下,道:“只恐他不肯走。”r

门客张任,原是寇准在天雄军节度使时收伏的盗首,寇准流放雷州时,丁谓曾数次派人欲置寇准于死地,幸得数名门客护持之下,才使丁谓不能得逞,此时见丁谓居然还敢厚颜前来,不由大怒:“大人,让俺出门杀了丁谓那贼子,给大人报此陷害之仇!”说着,拨剑转身就要出门。r

“站住!”寇准拍案,吩咐左右道:“拉住他!”r

众人虽然都有张任般杀人之意,却终不敢违寇准之命,几个人上来拉住了张任,张任愤然叫道:“大人,难道就这样算了吗?”r

寇准被丁谓的拜贴弄得心情不快,张任这一闹,倒叫他抒解许多,哈哈一笑道:“寇安,去告诉丁谓此刻府里头的情形。来人哪——关门,摆宴,上酒,拿骰子来,咱们开赌。”r

一声令下,寇府中白昼关起门来,寇准叫人拿了张大桌子放在进门的天井中,自己亲自坐在那里,叫人将酒窖中的酒全都拿上来,将府中的打马、长行、叶子、博塞、弹棋、藏酒、摴蒲、双陆等所有赌具尽行拿出,合府上下,不分尊卑老幼,全数都聚到厅中一起饮酒赌博。众人无奈,只得依他吩咐,先是还存了想偷溜出去找丁谓晦气之心,后见寇准守得甚严,渐渐地喝酒赌博地,不知不觉便有些忘形投入。r

果然丁谓听了寇安之语,知道寇准门客竟要杀他出气,哪里还敢再行停留,连忙悄悄溜走,一口气直离了雷州,登上海船直向崖州而去,再也不敢多生事端。r

寇府这一夜喝酒赌博,自白天喝到晚上,自夜里赌到天明,寇准估摸着丁谓已经走远了,这才放了众人,自去休息。r

丁谓自讨这一番没趣,这才死心。时人叹曰,当年丁谓贬寇准至雷州,自以为得意到极致,却不想才过三月,自己也却要眼睁睁经过寇准的地盘,被流放到更远的崖州去。r

正是:“若见雷州寇司户,天涯何处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