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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宝慈殿中,江德明送上冰湃的绿豆汤,刘太后微微一笑:“赐钱惟演一碗。”r

钱惟演微笑:“多谢太后。”并不跪拜磕谢,只欠了欠身又坐回去,眼睛却还盯着几上的棋局。r

刘太后拿玉匙轻搅着绿豆汤,轻脆的玉声在室中回响:“看了那么久,看出什么来了?”r

钱惟演抬起头来,笑着摇了摇头:“看不出来,每次我以为我知道你会走哪一步,可是每次却都是你走完了我才知道全想错了。”r

刘太后笑了一笑:“瞧你说得这么玄忽,别忘了我的棋还是你教的呢!”r

钱惟演微笑:“三十年前,我就说不敢再在太后面前称师了。”r

刘太后笑了一笑:“你今天该不会是跑进宫来下上这么一会儿棋,然后借这个来奉承我吧?”r

钱惟演也笑了:“倘若太后这般容易受奉承,哪来今日这般局面。”r

刘太后连忙放下玉碗,扑嗤一声笑出声来:“这句奉承的功力更高。”r

钱惟演笑了一笑,说到正题:“王曾上书,要求皇太后遵遗制,与天子同临承明殿受朝。太后看到制书了吗?”r

刘太后点了点头:“嗯,打七月起,正式临朝。原来丁谓那一套,都废了。”r

钱惟演缓缓地将手中的黑子填入一个空档:“王曾此番立了大功,该升他为相了吧!”r

刘太后漫不经心地看着棋盘,顺手下了一个白子:“嗯,当日王旦在时,王曾就作他的副手了,是个老手。”r

钱惟演微笑着再放下一颗棋子:“也够聪明。”r

刘太后手中拈着一颗白子,想了想才放下:“这个位置守住了,我就放心了。”她收手,对他微微一笑。r

钱惟演轻抚着太后刚刚放下去的那颗白子,良久,竟想不起来应该走下一步棋了。r

刘太后也不说话,良久,才道:“外头的事情都准备得怎么样了?”r

钱惟演轻轻地收回手,并不抬头,拿着茶盏喝了一口茶才道:“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八月里太后就正式御承明殿决事,诏告天下。”r

刘太后点了点头:“明年要改年号,新的年号拟好了吗?”r

钱惟演提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天圣’二字如何?”r

刘太后眉头微微一挑:“谁拟的。”r

钱惟演先说了声:“众翰林。”见刘太后抬头,眼睛看了他一下,忽然自己就笑了,承认道:“是我。”r

刘太后提着白子,在手中翻动:“这有什么讲究的吗?”r

钱惟演也提了黑子,轻敲着棋盘:“天字拆开是二人,天圣者,二人圣,乃取之之太后与皇上二圣临朝之意。”r

刘太后微微一笑:“勉强吧,你们再议议有没有更好的。”顺手放下白子:“你看丁谓如何处置?”r

钱惟演一怔:“太后还没决定?”r

刘太后看着棋盘,嗯了一声。r

钱惟演看着手中的黑子,思索着,良久才缓缓放下一子道:“或罢或流,本朝没有杀大臣的先例。”r

刘太后不答,她手中拈着一粒白子,好半天决断不下。r

钱惟演想了一想,心中已经明白:“可太后要垂帘,也得给群臣作个样子。”r

刘太后微微一笑,手中的白子正想落下,忽然江德明进来轻声回道:“太后,妙姑求见!”r

刘太后眉毛一扬,忽然无声无息地笑了,笑得江德明心里一阵发毛。刘太后将手中的白子扔回棋篓中,冷笑道:“好,我也正想她了,传!”r

钱惟演站起来,微微一笑:“臣可要告退吗?”r

刘太后摆了摆手:“不妨事,只一会儿功夫罢了,呆会儿咱们就继续下棋。”r

刘德妙冉冉地自殿外一步步走着台阶上来,一身白衣飘飘欲仙,带着修道者恰到好处的出尘微笑,走到太后面前,合什行礼:“太后今日的气色越发地好了。”r

刘太后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番,忽然道:“拿下。”r

纵然是天边响起一个炸雷,也没有此刻刘德妙听到太后轻轻的这两个字来得震撼来得更大,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按住跪下,她不能置信地抬头呼道:“太后,贫道犯了什么错?”r

刘太后看着她的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淡淡地笑了:“花容月貌,绣口锦心,难得你一个年轻女子,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皆能这般地好,实在是难得、难得!可惜、可惜!”转头看着棋盘:“丁谓叫你来做什么?”r

刘德妙惊骇得看着刘太后,好一会儿才颓然坐倒,道:“您什么知道的?”r

刘太后重新拈起一颗棋子,含笑道:“你第一天进宫的时候。”r

刘德妙惊骇欲绝,第一天,第一天她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可笑自己居然懵然未知,原来从第一天起,她就在看着自己演戏:“为什么?”r

刘太后淡淡地放下棋子:“我总得给你们一个机会。”r

一个让他们自以为可以控制她的机会,一个时机一到就足可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的把柄。刘德妙绝望地闭上眼睛,只觉得整个人似堕落无底深渊。r

刘德妙被带下去,前过不过一盏茶地时间,的确只一会儿功夫,的确不妨碍他们继续下棋。甚至,这宝慈殿中平静得像是刚才刘德妙根本不曾来过似的。r

钱惟演但见太后谈笑之间,将刘德妙拿下,他深深地注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原来太后从来就没有相信过。”r

刘太后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你指的是什么,刘德妙还是神仙之说。”r

钱惟演垂下眼帘,不敢泄露心底的想法,道:“二者皆是吧!”r

刘太后放下棋子,正色道:“你错了,我是相信的。”她的视线越过钱惟演,仿佛望向了不可知的远方,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道:“先帝相信的一切,我都相信。先帝所喜的一切,亦是我所喜。只是论供奉之多,信奉之诚,谁能够比得上先帝?先帝却先我而去了……”她将视线转回来时,已经显得冷漠:“先帝活着一日,我信一日,先帝不在了,我信它有什么意思?”r

钱惟演苦笑一声,道:“所以你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刘德妙。”r

刘太后淡淡地一笑:“我若不是让丁谓以为他可以完全控制我,他怎么会这么竭尽全力要保我垂帘听政?”r

钱惟演心头一震,片刻才道:“丁谓还以为可以借着刘德妙控制你,谁知道他二人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如今你借着他之手扫尽反对垂帘的臣子们,他此刻自然不但无用,而且碍手了。此番丁谓勾结女巫迷惑后宫,却又是一重罪名。”他顿了一顿,心中暗骂丁谓自作聪明坏事,却还是问了:“太后是否已经决定如何处置丁谓。”r

刘太后冷笑:“我本在犹豫中,可笑却有人自作聪明。”她重重地将白子一扣,看着棋盘半晌,忽然笑了:“当日丁谓流放寇准,却将他安置在何处?”r

钱惟演看着棋盘,心中已经在叹息:“是为雷州司户参军。雷州在岭南最南端,已近大海边了,是个半岛。”r

刘太后的玉手轻轻划过棋盘,点在右下角:“啊,那可是够远了,雷州之外更无州了吗?”r

钱惟演怔了一下,才道:“雷州之外,还有崖州。只不过,崖州已经不在大陆,而是真的在海岛之上了。”r

刘太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崖州之外呢?”r

钱惟演心中大震:“崖州已经是天之涯,海之角了,崖州之外更无州,那就真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崖州孤悬海岛之上,虽然称州,却只是一个小土围子,尽是蛮夷生番之地。据说那里曾有一片巨石,上刻‘天涯海角’四字。”r

刘太后轻扬起眉毛:“据说?”r

钱惟演只得笑道:“谁也没真的去过那里,只是传说而已。”r

刘太后手中的棋子轻轻地落在最边角上,淡淡地道:“那就让丁谓亲眼去看看吧,看一看那传说中的天涯海角!”她将手中的棋子一扔,整个人向后舒服地一仰,笑道:“不下了,今日兴尽了!”r

钱惟演鞠身行礼:“是,臣这就下去拟旨。”r

刘太后半闭着眼睛,神情极是慵懒:“跟寇准一样,也是司户参军。”她忽然一笑:“去崖州必经雷州,我倒很想知道,他跟寇准见面,会是怎么样一番情景。”r

钱惟演强笑道:“听说寇准雷州上任时,丁谓曾派人逼他自尽,幸得寇准有忠心的门客护持。他二人若是相见,只怕丁谓到不了崖州上任了。”r

刘太后懒洋洋地道:“那不成,我既不杀他,丁谓必须活着到任。”r

钱惟演心中一凌,忙道:“是,臣明白。”r

七月中旬,圣旨下,丁谓降为崖州司户参军,流放海南岛上。自唐末以后,中枢流放官员至崖州,一百多年以来唯有丁谓一人。r

旨意再下,改授枢密使冯拯为山陵使,继续进行大行皇帝的陵寝修筑,按原来钦天监所定的原地方重新加紧施工。r

枢密副使钱惟演为枢密使,执掌军政。王曾取代丁谓为同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并为参知政事。r

王曾上表请太后依东汉旧例,五日一御承明殿,与皇帝一起召见百官决议政事,皇太后谦辞一番,复由皇帝亲上奏表,乃从之。r

八月初,皇帝与皇太后同御承明殿,皇太后垂帘决事。r

刘太后自珠帘后,看着面前俯首的天下,微微笑了。r

从真宗驾崩开始,艰难险阻一重重,她终于坐上了承明殿的宝座,但听得文武百官,山呼万岁,端坐宝座,俯视天下。忽然间,脑海中涌起当年随先帝北征,澶州城上,遥见辽国萧太后一袭红袍于千军万马之中的感觉。那时候,觉得她是如此地遥不可及。r

而如今,她也坐到了这个位置。r

先利用李迪对付心怀妄念的八王赵元俨,再利用丁谓对付反对她执政的寇准李迪,然后放任丁谓坐大,将朝中所有不稳定因素一扫而光,然后,一举解决丁谓及其党羽。r

深宫内院的孤儿寡母,从二月份真宗驾崩到六月份解决丁谓;从名义上拥有天下,到实际握有天下,文武百官,俯首听命,从此无人敢逆太后之意,仅仅用了四个月。r

自此开始,天下大事决于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