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的画面渐渐湮没淡出,墙上“迦香”两字依然存在,却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
不断有新的记忆浮出水面,宛如激流冲击着她的脑海。
月光淡淡洒落下来,摇椅在夜中吱吱地晃着,一前一后。前后的晃动中,记忆的碎片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跳出来,晃动在她面前。那些泛黄的记忆片断。
高昌古城的支提窟。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罗莱士——一个来自于极远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并且听从他的指点开始重新学习飞天之舞。这个奇怪的人给她奇怪的感觉,依稀间居然觉得熟稔非常、却又觉得极度陌生。
每到夜来他就会从古堡的某处走出,带着她起舞。他的动作轻快迅捷,居然丝毫不逊色于身为剑仙的迦香。修长的肢体,举手投足之间英气逼人,却同时交揉着夜色般的诡异和魅惑。
他也曾给她看过他们西方宫廷中的舞蹈,那样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见过的。
那是需要两人对舞的舞蹈,他领着她旋舞,一路舞过长长的爬满青藤的廊子。金发飞扬起来,合着她漆黑如瀑的长发,那一瞬间,似乎时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静了,安宁而欢愉。
那条长廊他们来去跳过无数遍,旋舞中,身体轻盈得似乎升上了苍穹,无数灿烂的星辰从身边掠过……那一刻,她真真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么的感觉。
在不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着星空,静静地交谈。古藤从颓败的窗口垂下,带着刺的藤蔓爬上来,簇拥着窗口的两个人。
金发男子探出身,从蔓生的荆棘中摘下一朵殷红如血的花朵,告诉她,这是他们从故乡远途带来的唯一纪念:这种叫做玫瑰的红色花朵,在他们的祖国是爱情的象征:“那是从情人血里开出的花朵。其实,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应该叫做‘罗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罗莎蒙德?和你一样姓罗么?”她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别人赞扬她的美貌,就像飞升后的剑仙一样、所有人都漠视外在的一切。但是她还是个自诩容色的女子……她始终未曾勘破色相。
罗莱士对她说起很多事:他的故乡,那边的庄园、骑士、君主,穿着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耸的尖顶教堂,回荡的钟声,一群群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鸽子……
“好几百年以前,在还能够行走于阳光下的时候,我曾是我那个国家里最利害的剑客和最优秀的舞手,人们都叫我‘罗莱士伯爵’——和你们这里的王公贵族类似的头衔。”
“嘻,那有什么希奇?——我在没有飞升之前,还是一个公主呢。”
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问东问西。
她惊讶于自己的唇中居然还能吐出如此多的话语——蜀山梦华峰上的数百年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一句话。因为对天与地之间的任何东西都断绝了感知和回应的欲望,向着所谓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炼,直至忘记自身的存在、将自己融合在这无始无终的时间和空间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内心一直有什么声音在挣扎着喊,仿佛不甘于这样投入到洪荒的熔炉中去。
就是那一点不甘、让她从蜀山来到了西域,寻求生命中最后一点能抓住的东西——起初,她以为是飞天之舞;然而后来才发现,能够让她切实地感觉到“存在”的、却是古堡里偶遇的这个叫做罗莱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罗莎蒙德,称她为天使,从荆棘中撷取红色的花朵,插入她的发际。无数个黄昏和黑夜里,荒漠的风掠过,在那天籁的伴奏下,他们双双从长廊上旋舞而过,然后在攀爬着野玫瑰的门前折返。
他的眼睛注视着她,他的舞步引导着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块。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脏还在胸腔中静静地跳跃。
她无数次猜测过、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他从未追问过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才会沉积下如今的沉静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却停留在三十许的时候。
她本来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正如千年来她对于一切事物的淡漠态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不住不去猜测。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为她开始执着,才会出现如此心神恍惚的情况。
然而,她宁可如今这样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码在这样的焦灼和忧虑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或明或灭。
也许,他是同道中人?来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于这边的任何神仙——那个念头她也有过,隐约带着几分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几乎成功地让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实。但是那样的念头,很快就被彻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那只黑猫咬着衣角,牵引着,来到高处的神龛上。
深陷的神龛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里面的人。一头纯金色的头发宛如火焰。她看见罗莱士坐在摇椅中,手里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鲜血,落在金杯里。等她看清楚那只不停抽搐的东西竟然是一只硕鼠时,从未有过的震惊表情掠过她千年平静的脸。那一瞬间、她想大约有惊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摇椅中,抬头看见了她。
然后,他平静地举起注满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鲜血。
苍白的脸上,殷红的唇如同血般鲜艳。黑色的波斯猫串入主人臂弯中,得意而慵懒地眯起了眼睛,咕噜了一声,冷冷注视着这个近日来和主人形影不离的女子。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了……”湛蓝色的眼睛里陡然闪过微弱的笑意,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抚过黑猫的脊背,他开阖着因为饮血而妖艳非常的唇,吐出冰冷的气息,“我是被诅咒的一族,只能躲在没有日光的黑暗里,与这些老鼠和蝙蝠为伴,靠饮血来延续这不能腐烂的身体——永远不会衰老和疾病,永远介于生和死之间。”
“难道你、你是……”震惊依旧笼罩着她,蜀山的剑仙说不出她猜测的语句。
“我是一个吸血鬼……用你们的话说,或许是一个邪魔。”然而,他却接着说出了她不忍说出的残酷答案,带着微弱的笑意,“为了得到救赎,我在向东跋涉的途中和族人立下誓约、戒绝了人血,却不得不依靠这些肮脏的血来延续生存——亲爱的罗莎蒙德啊……你从天上下来,却遇上了这样的我。”
“邪魔……邪魔?”看到地上抽搐的鼠尸,她陡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厌恶和寒冷,往后退了一步。紫电剑感受到了她的反常,悄无声息地跃入她手中,发出淡淡的光。
听过的……她恍然记起、这个关于西方吸血邪魔的传说,她在蜀山的时候就依稀听过。那时候心里就无端地紧了一下,总觉得异样——不料,今日真的有相遇的一天。
显然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罗莱士湛蓝色的眼里陡然闪过奇异的微笑:“不必紧张,也不必惊慌——非常感谢你这一段日子来带给我的美好,让我宛如回到了活着的时候……但我知道好梦不能做一辈子。时间已经用完了,我的天使将回到天上去了。”
他轻轻摇头,将金杯放下,站起:“等我们跳完最后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去了,对不对?”
回蜀山?她终于在离开蜀山几十年后、第一次念及自己的“家乡”。
那真的是“家乡”么?所谓的家乡,是必须要有什么召唤着远游者回归的人或者事的吧?
不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牵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带着、一个旋舞,就在风声中飞了起来——那真的是轻盈得如同在飞,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质的东西牵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