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义阳侯夫人是要将四娘子记在自己名下,作嫡女教养了?”
长公主懒懒地捏着玉箸,撩拨炉里的香片,原本清幽绵长的“雪中春泛”经这一场撩拨,竟散出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但公主的双眸关注的始终是正襟危坐的傅家夫人,以及她身后跪坐的两位娘子。
“是。”
“这事情你直与傅兰石商量便可。”
“可毕竟事关四娘子——”
“丽姬是本公主赐下,本公主确实应该多加照拂。可惜前些日子有御史弹劾,说本公主喜欢插手朝臣的内院。”
傲慢地说着,长公主用下巴示意傅夫人把头抬起。
“长公主殿下——”
傅夫人微一抬头,刚触到长公主的目光,随即惶恐地低下。
“将四娘子记到臣妇名下,本只是内宅私事。但初娘子已被聘为太子良娣,臣妇的家事自然也就关系着天家了。若因臣妇处事不当,以致天家颜面有损,便是万死的罪过。所以,虽是家宅之事,不得长公主首肯,却也不敢妄作主张。”
“你倒是会说话。”
长公主笑了笑,严肃的空气因为她的笑容多了几分暖意,只是这笑容落在傅夫人眼中,却只剩下——
不怒而威。
傅夫人本就心中有鬼,此时越发地胆战心惊了。
三年前的那杯毒冒犯了长公主,但傅夫人毕竟是世家贵妇,很快就从危机中看到了利益。借着请罪的缘由,傅夫人每月都带上初娘子与四娘子过长公主府殷勤伺候。凡关系四娘子的,事无巨细一一禀报。这些看似琐碎的拜访,终于如愿让傅家初娘子在长公主面前赚得了极好的印象。
原本,候选的世家嫡女中,初娘子的年纪偏大,容貌虽是上品,才学德行只中等,本难以中选。幸得长公主在今上跟前多次提傅家女,称她有大德,是上上的宜男相。如此这般几次,太子良娣的人选便就定下了。
本只想通过长公主为初娘子谋个好姻缘,居然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傅夫人是个晓得投桃报李的人,从此傅家内宅的事务大半都禀告长公主。而这一次将四娘子记在名下,更是露骨地讨好着长公主。
长公主又怎么不知道她的盘算,只是这位贵妇懒得与内宅妇人计较罢了。
“算了,扫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前日三哥赏了我些小玩意,其中有两副镯子,倒也算精巧细致,恰巧你带两位娘子过府,就拿去给娘子们添妆吧。”
今上行三。
于是一旁的女官捧上半开的檀木盒子,长公主将羊脂白玉镯子取出,交给傅夫人。
赏初娘子的,是籽玉的上品。蛋黄的皮没有完全剥去,工匠将籽皮雕成祥云纹,细细观察,祥云深处有白玉鸟儿隐隐约约,当真的巧夺天工,镯子内面,阴刻梅花十余朵,或含苞欲放,或香蕊暗吐,十九朵梅花,无一相同。
给四娘子的,料色略差几分,花式也简单,但心思却更胜一筹:竟是一对扭纹镯——将金银的工艺化在无瑕白玉上,若不细看,当真以为镯子是两条软玉绞成的。
长公主的手笔果然阔绰,饶得傅夫人见过不少场面,还是看的心惊胆颤,忙诚惶诚恐道。
“殿下,娘子们福薄命浅,怕是受不起这样的厚礼,反会折损了公主的美意。”
“不过是西域进贡的玩意儿,胜在巧心,算不得什么贵重。”
长公主微笑着,命两位娘子上前。
首先是玉鬘。
玉鬘也知道今日过府的目的,于是按照沈姨娘的教养,落落大方地在长公主面前走了几步,长公主点头道:“傅家的女儿到底是怎么长的,竟能养得这般美貌。偏还知情知趣,教养体面。”
啧啧地说着,却猜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毕竟,长公主才是真正的帝国第一美人。随便绾的抛家髻,只用一支犀角长簪固定,一袭暗红深衣,衣摆长曳,看似慵懒的装扮,却将初娘子精心装扮后的容颜,压得大失光彩。
美,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位贵妇了。虽然韶华远逝,岁月却依旧厚待着她。妇人的成熟与少女的娇憨交织着,构成独一无二的气质。
看完初娘子,长公主又让俪辞坐到身边,摸着那养不出光泽的头发,不免感慨道:
“只可惜四娘子,本也是个美人胚子,现在却像是烈日下的黄花,空有个架子。唉。”
许是曾有人借伤害这可怜的孩子驳自己颜面的缘故,长公主对傅俪辞有特别的怜悯与爱护。见她伤感,傅夫人连忙附和着挤出几滴眼泪。
两位贵妇真真假假地叹息了几句,长公主突然问道:“四娘子快十三了吧?”
“过了四月正满十三岁。”
“虽说本朝不兴行及笄礼,但四娘子总是病殃殃的样子,唉。等你家……三郎……玉清对吧?”
“是。”
“等三郎的冠礼办完,我想为这孩子主持及笄礼。”
“能得长公主主持,那当真是四娘子的荣耀。”
傅夫人憋出大喜过望的表情,离席谢恩。长公主对她这份言不由衷地恭敬,早已懒得点破,只催促两位娘子将赐下的镯子戴上。
初娘子与四娘子不敢怠慢,当即将镯子套上。
到底是羊脂白玉,触手生温,只是摸着镯子,俪辞心中想到的却是前路黯淡。
及笄,对古代女人而言,是成年的标志,及笄以后就可以谈婚论嫁了。以傅家眼下的处境,长公主为她主持及笄,这份荣耀自然不能推辞,只是——
长公主的这一出,分明是告诉大太太,傅家这个四娘子的婚事,也得她做主。
这对夹缝里的自己而言,是好还是坏?
表面上,长公主为自己撑腰,她就不必再看着人眼色揣度心思了,可这样一来,长公主却也把傅家又得罪深了。
傅太夫人本就不喜长公主的处处插手,而傅夫人跟前,沈姨娘好容易才挣得的颜面,也将因为长公主提出主持及笄,变得岌岌可危。
失去了主母的欢心,只依仗长公主的宠爱,所得的荣耀不过是纸糊的风筝。
日后,若是谈个中等人家倒也罢了,若是长公主依仗皇权助她成为门阀世家的媳妇,她她这个名义上的嫡女婚后的日子怕是也只有面子上的光鲜了。
偏这些担忧都不能言诉,傅俪辞暗想着,越发觉得日子看似光鲜,其实危机四伏了。
许是看出了尴尬,初娘子突然“咦——”的一声,道:
“长公主殿下,您房间里烧的香果然不凡,隐隐宛如新鲜莲花的气息。臣女适才恍惚,竟险些以为是莲花在冬季盛开了。”
谁承想,这番自嘲的话语,竟博得长公主持扇掩齿:
“初娘子果然蕙质兰心,竟能分辨出新鲜莲花的味道。只是这一次,莲花确实在冬天盛开了。”
此时,侍立的宫人早将暖阁左侧的锦缎帘子卷起,露出西域进贡的琉璃拼成的窗棂。长公主起身,傅夫人并两位娘子细步随后走到窗前,只见窗外湖水水晶般的剔透,平静的尽头是白莲千重,混着雪水的风刮过,碧叶与莲瓣卷起细碎的波纹,华贵得孤独。
“我素喜白莲,凤兮便从城外引来了温泉,倾入湖中,教莲花在冬天盛开。”
君凤兮,是长公主的清客,一个毁誉参半的男子。他没有任何爵位和身份,却住在长公主府邸。
虽然燮朝风气开放,到底是男女大防。长公主天潢贵胄,与一来历不明的男子过从甚密,难免有损清誉。可这个声名狼藉的男子,却也是京都最担得起贵公子身份的人物。传闻中,他琴棋书画造诣颇深,仪态更是举世无双。
可惜男女有别,傅俪辞虽早听闻他的大名,数次过长公主府,却从未与他见过一面,只知他与长公主确有暧昧。
“君公子巧心了。”
傅夫人言不由衷地附和着。
长公主倒也不在意,只是看着莲花,眼角隐约有些寥落。
“凤兮的心思,哪是寻常人能够想到。只是这莲花朵朵开得硕大丰润,我很喜欢,他却总说盛极而衰,这莲花最盛大的时候,却也是将要凋落的时刻。他为我违反天时,命白莲冬季绽放,终究只显出这份美是白雪中的薄纱仕女,寂寞而凄凉。”
傅夫人沉思片刻:“凤公子果然是谪仙般的人物。”
“你不必说这些违心的话,京中的人怎么评价他,我是知道的。但他不需要外人的评价,他就是白莲,白莲就是他。”
傅俪辞对长公主与傅夫人的玄谈毫无兴趣,索性便专心欣赏莲池。只见湖泊深处有一个方形的水阁,因隔着远,看不清水阁的架构,只嗅到极淡的水沉香气息,隐约可见两人长衣广袖,端坐其间,隐隐有琴声如水,不染尘埃,配着白莲孤寂,教人生出厌世之感。
“临渊女先生向来孤傲,目下无尘,唯独对凤兮青眼相看。”
长公主装作漫不经心地炫耀着,傅夫人倒是真的惊讶了。
“君公子竟能得临渊女先生指点一二?”
“说不上指点,临渊女先生将凤兮引为人生唯一知己。”
弄着手中玉如意,长公主叹息到,“三哥也很欣赏他。可惜凤兮对仕途毫无兴趣,只在太学挂了个教学的虚职。倒显得我做作了。”
果然,那些传闻是真的。
长公主曾有心助他出仕,特意将他写的文章藏进御书房,今上看完后拍案叫绝,求贤若渴。长公主趁势将君凤兮推出,奈何君凤兮声名狼藉,今上疑心文章是捉刀之作,遂命太学祭酒与君凤兮宴上辩驳,陛下在屏风后监听。
那一夜,君凤兮舌绽莲花,辩得祭酒甘拜下风,最后更是欲拜为师长。听到精彩处,今上按捺不住走出来,恰巧君凤兮醉意朦胧,行止凌乱,如玉山将崩。上惊呼:此谪仙人也!”
从此,这位不世出的贵公子便有了谪仙的名号,并在太学挂了个虚职。
然而这一切都太传奇了,更像是长公主给自己的小情人博颜面编出的神话。加上君凤兮终究未出仕,更加重了编造的印象。
但这些街巷传闻和傅俪辞并没有关系,她需要做的只是陪在长公主身边,做出陶醉的姿态,欣赏湖畔辽旷孤寂的音符。
一曲毕,余音袅袅,水阁上一玄色广袖峨冠男子起身遥遥一拜,玉鬘并俪辞欠身还礼。过了半响,有胡服女官穿过九曲桥,进入暖阁。
“殿下,君公子闻女客来访,特意备了些神仙养颜粉,命婢子送来。”
是两个描金漆盒。
长公主微笑道:“凤兮的心思还是这般精巧。你们就收下吧。”
“那就多谢凤公子了。”
傅夫人假笑着,公主所赐,自不能辞,谢恩之后,免不了又谈了些妇人们的琐碎事情,直说到天色将暗,这才拜恩回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