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将她引至装粟黍与杂物的仓廪中说话。女奴隶泪流满面地告诉吕不韦,她父亲叫皇甫狐,她叫皇甫娇,还有一个哥哥叫皇甫义。去年夏天,卫元君带领十万大军抵抗他国进攻,途经她家时,杀死了父亲皇甫狐,抓走了她和哥哥。半路上她哥哥逃跑了,她被带回濮阳赏赐给一位作战有功的将军为奴。将军对这位因家破人亡而整天哭哭啼啼的女奴隶很是反感,便于昨日将她以十镒金的价格卖给了濮阳城内大富商樊平。樊平的父亲暴疾而亡,欲以两男两女陪葬,皇甫娇即是买来陪葬的两女之一。她不甘心将自己年轻的生命放在棺椁内永远陪伴那具有钱人家的僵尸,于是,便乘看守她的家丁如厕之机逃了出来。
吕不韦安慰了皇甫娇几句后,便蹑手蹑脚地到上房屋中取来了饭羹,让皇甫娇先吃饱暖身之后再商议如何解救她。
膏灯柔和的光把黑暗逼到了墙角,皇甫娇柔媚的身影被映在了墙上。皇甫娇大概是久未进食,风卷残云般将那些饭羹吞食干净。
皇甫娇眼里闪着温柔的光芒,她问:“敢问这位大哥的尊姓大名?”
吕不韦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皇甫娇。
皇甫娇起身告辞说:“吕公子对我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永远铭记在心,倘若有机会终当报偿!”
吕不韦问:“皇甫姑娘要到哪里去呢?”
皇甫娇说:“我不能再麻烦吕公子了。我要找到我的哥哥,为父报仇!”
吕不韦说:“你逃出来之后,樊平家不能善罢甘休,不是报官通缉,就是派人捉拿。你一弱小女子,戴罪之身,怕是没找到你的哥哥就被擒拿住了!”
皇甫娇悲戚地说:“我已走投无路,只能如此了!”
吕不韦劝慰道:“再想一想,就没别的办法吗?”
皇甫娇说:“现在只有拿出十镒金,到樊家为我赎身,才能化险为夷,还我自由之身。可是……”
吕不韦说:“皇甫姑娘,你先藏匿于此,待我想想办法,明天再作计议。”
皇甫娇感激不尽地叩谢后,蜷曲在一隅以待天明。
如水的月光照着床榻上辗转反侧的吕不韦。他一想到仓廪中的皇甫娇,就产生一种行侠仗义、扶危解困的豪迈之气。他甚至想象着皇甫娇被救之后的美妙情景:或者她一身轻松地行走四方,寻找她的哥哥;或者千娇百媚地与他吕不韦成了恩爱夫妻;或者成了某位商贾卿士的妻妾,带金携银登门致谢……然而,等这些激动人心的幸福遐想像海市蜃楼般消失之后,吕不韦焦灼地面临着到哪儿去筹措十镒金的问题。据他所知,家里除了盖纳神堂的费用,几乎没有什么钱了。父亲每天都用颤抖的双手抚摩的小匣里或许有十镒金,那也是为他自己准备的棺材费。父亲不会为解救一名女奴隶而慷慨解囊,甚至还会责备他的举动是荒唐的胆大妄为。吕不韦想到了他那些并不富裕的亲戚,想到了老师伯夏,想到了在绸缎庄新结识的伙计哥们儿……
熹微的晨光潮水般从东方涌来,邻居宋家的斧凿之声有节奏地响着。吕不韦也早早起身,到仓廪中一看,皇甫娇正在酣睡,他捡起一些物件把她遮盖起来。
吕不韦在仓廪中沉思良久:不知道一会儿喷薄而出的旭日会给皇甫娇照耀出一种什么命运……
吕不韦终于发现了渔利的奥秘
吕不韦是最早来到绸缎庄的,他在洒扫之中,看见伙计们一个一个地走进来。吕不韦用目光搜寻着王奎。自己新来乍到,稍有交情的就是他了。等王奎来了,赊借银钱的事与他说说看怎么样。
等到许多顾客簇拥于柜台之前时,也没见到王奎的踪影。这时一位行动迟滞的老妪拿着一沓葡萄锦说:“我于昨日在此购得一丈锦缎,回家裁衣之前一量,少一尺,请给予补偿调换。”
吕不韦问老妪买于何人之手,老妪环顾左右,说:“就是挨着你的那个人,大眼睛,很机灵。他今天怎么没来?”
吕不韦知道她说的是王奎。吕不韦又问:“果有此事吗?”
老妪对天盟誓说:“我这么大年纪能为一尺锦来讹诈不成?”
吕不韦一想,老妪的话也合理,再看她慈眉善目,不像那种狡诈之人,就把她手中的葡萄锦留下来,又量了足尺足寸的一丈新锦递给她。
老妪走后不久,王奎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吕不韦把他拽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你卖给人家的锦缎怎么缺尺短寸?”
王奎一惊,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吕不韦又问:“你说实话,有一老妪买一丈葡萄锦,你是不是少给人家一尺?”
王奎嗫嚅地回答说:“是。”
吕不韦把那沓锦拿给王奎看,王奎有些惊慌失措地问:“你告诉掌柜了吗?”
吕不韦摇摇头。王奎拍着他的肩头说:“够哥们儿义气,晌午我请你饮酒。”本来吕不韦想跟他说赊借金钱十镒的事,但一想抓到了人家的把柄再提此事,有讹人之嫌。吕不韦缄默半晌,思忖着如何跟王奎张口。几次欲说,都把话咽了回去。最后,吕不韦决定到别处去赊借。
绸缎庄的伙计轮班中午用膳。吕不韦刚要告假出去,王奎便拉他去饮酒,吕不韦说要出去办事。王奎说喝上三杯五盏也就是个把时辰,然后再去也不迟。
被饭庄菜肴醇厚的香味所包围,吕不韦还是第一次。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奢侈之感。王奎用很丰盛的酒菜款待他,一个劲儿劝吕不韦开怀畅饮,说那是上等的醇酒。王奎喝得面红耳赤,他推心置腹地告诉吕不韦,摆弄生意就得使点小手段,自己从中渔利。卖绸缎每次短个半尺三寸,年深日久就是个大赚头。吕不韦一边听一边想:“真像人们说的那样,无商不奸吗?”
王奎滔滔不绝地谈完他的生意经,问吕不韦是不是今天有什么心事,怎么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吕不韦只是叹气,王奎把脸一沉说:“老弟,我可把你当成莫逆之交了!有什么事你不跟我说,是你不够意思;你说出来了,我不拔刀相助,是我不仗义!”
吕不韦只好把想搭救皇甫娇却无能为力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奎。
王奎听罢,由衷地说:“哎呀,老弟交了桃花运,这个忙我得帮,这个忙我得帮。”
王奎大步流星地回家取来十镒金,对吕不韦说:“有就一起还,没有就慢慢零星地还,不必为此忧虑!”
吕不韦风急火速地回到家里,直奔仓廪,准备招呼皇甫娇与他一同去樊平府上交赎金。走到仓廪中,却不见皇甫娇的身影。他觉得这事又不好向父亲打探,便打算先去樊府交了赎金,再慢慢寻找皇甫娇。
樊府一片哀伤肃穆的气氛,吕不韦面见樊平说:“有一个叫皇甫娇的女人,委托我把十镒金交给大人,当作赎身钱。”
正在派人寻找皇甫娇的樊平,觉得到哪儿都能买来陪葬的女奴隶,于是,他收了吕不韦的十镒金,还了皇甫娇的卖身契约。
傍晚回到家,吕不韦盯着仓廪沉思默想:“皇甫娇到哪儿去了呢?”
正在指挥雇工修建纳神堂的父亲见吕不韦聚精会神地看着仓廪,叮咛道:“不韦,以后可得多留神了。早上,我发现一名逃窜的女奴隶躲藏在咱家的仓廪中,我把她赶走了!”
吕不韦装作心不在焉地问:“她往哪儿跑了?”
吕鑫说:“那谁晓得。”
这天中午吕不韦回家,看见宋祁家门前停着好几辆金碧辉煌的轩车,拴着好几匹披着彩衣的骏马,还有一队威武雄壮的军尉。一打听才知道,宋祁家的纳神堂盖得出类拔萃,有人报与国君卫元君,卫元君甚为赞许,今日幸临宋家观赏嘉奖。这时吕不韦才注意到,在宋宅的西北角拔地而起建成了一幢雕梁画栋、描金绘彩的楼阁。
吕不韦从来没有见过国君的风采,便潜在自家的门洞里等候。大约过了几个时辰,听见鼓乐齐鸣,山呼“万岁”,吕不韦想:“大概国君要起驾回宫了。”便探出头来,向着宋家的门口睥睨。不一会儿,只见一位头戴冕旒、威风凛凛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吕不韦猜想:“这位就是卫元君了。”
因为有冕旒挡着,吕不韦看不清卫元君的面目。这种光彩熠熠的王冠,是在圆管状的冠上加以覆板,称为“延”。延要前高后低,略向前倾,表示居高临下。冠和延外呈黑色,里面是朱红色。延的前端垂有彩色丝线做成的组缨,穿挂着彩色的玉珠,叫作“旒”。天子有十二旒,每旒有十二珠,共有一百四十四个玉珠。这种周天子专享的服冠,“礼崩乐坏”之后,有些国君也竞相效仿,只是旒珠多寡不同。那些流光溢彩的玉珠悬挂在延的前端,不仅显示着豪华,还显示着君王的神秘与尊严。君王在接见臣下的时候,可以透过旒的空隙对臣下察言观色,而臣下却看不清君王的表情。
卫元君晃动的冕旒和庞大的仪仗队伍在街道的尽头消失以后,吕不韦在心里感慨道:“金钱能买来的东西太多太多啦!”
一个月的时光很快在买主的欢声笑语与绸缎的滑动中流转完毕,吕不韦要重新回到大夫卫横那里继续他门客的生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被拒之门外。卫横的门役向吕不韦展示完冷若冰霜的面孔后告诉他,卫大夫说他在宋祁府前打马惊寿有失礼仪,再在这里做门客有损卫大夫的声望,请吕不韦改换门庭、他处求职。
吕不韦突然遭此打击,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中。这个消息更使吕鑫悲恸欲绝,泪珠争先恐后地从他满是沧桑的脸颊上滚落。
吕不韦劝慰说:“父亲,不必悲伤,卫横辞了我们,不会绝了我们的路。当门客陪臣可以挣俸禄,不当门客陪臣照样可以挣银钱。天无绝人之路!”
如水的月色和婆娑的树影,覆盖着坐在庭院当中苦思冥想的吕不韦。这一个月发生的几件事,使他感触良多:“打马惊寿,何以判我一个月的罚工?还不是因为宋家有财势,结交权贵,连大夫卫横与州伯都到他家拜寿吃席。卫元君何以幸临宋家,让他家受赏得褒,光宗耀祖?还不是因为他家有的是钱,把纳神堂盖得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刻龙雕凤、铜漆银镀!如果我吕不韦腰缠万贯,也能盖座堂皇气派的纳神堂,卫元君也会幸临我家!皇甫娇何以去向不明,踪影全无?还不是因为当时我囊中羞涩,如果我像宋家那么有钱,别说拿出十镒金,就是百镒金也易如反掌,也不至于与皇甫娇难以谋面!金钱可以使人尊贵与显达,金钱可以买到爵位与名望,金钱可以为人在荆天棘地中铺设一条如花似锦的进身之路……别人是先谋求官职与爵位,然后靠此挣得更多的食邑和俸禄,更有甚者,以官位之便,纳贿索财,富甲一方。我欲反其道而行之,坐贾行商,聚敛财富,然后再加官晋爵、封侯拜相。”
吕不韦为自己另辟蹊径的抱负激动得彻夜难眠。翌日清早,他不动声色地向父亲说,他该去拜访一下他的老师伯夏了。他不想让自己还没有成熟的念头再一次使含辛茹苦的父亲陷入替他患得患失的苦恼中。
吕不韦在路上揣摩着伯夏先生对他的想法会持什么态度。
一个月以后旧地重游,伯夏家一如既往的是疏篱小院、桑麻遮窗。吕不韦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亲切。吕不韦的到来,让伯夏喜出望外。师生一壶酽茶,席地而坐。吕不韦有条不紊地把自己欲弃仕从商的想法和盘托出。
伯夏认真地听完,沉吟半晌道:“不韦,我很钦佩你另辟蹊径、高瞻远瞩的想法。”
吕不韦赶紧站起,略鞠一躬,不安地说:“老师这样说,弟子就无地自容了!”
伯夏摆摆手,让吕不韦坐下,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不韦,不是为师与你客套。你的想法确实是高人一筹,顺乎时世。过去我对大圣人孔丘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别是研读《论语》一书时,觉得字里行间都闪耀着智慧的光辉,每句话都是至理名言。但前不久,又读他的著作,慎重思之后,我对他的顶礼膜拜开始动摇了。也就是说,他的话不一定都是金科玉律。比如,孔子曾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还说‘君子忧道不忧贫’。我对他这种说法不以为然。怎么能说追逐物质利益、以贫寒为忧皆是小人的胸怀与打算呢?没有金钱财富,尔之道、尔之义,借何实施?曾给齐桓公当上卿的管仲有一种说法,叫作‘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才是现实而深刻的思想。粮仓充实,人民才懂得什么是礼节;衣食足够,人民才知道什么是荣誉与耻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