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石桥上走过嬉笑的少年们,洁净的溪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他们玩闹的模样显得格外有趣。
出馄饨小馆,看扶水花灯璀璨,登溪上石桥,望两岸车水马龙,踏青石大道,同行人川流不息……世间太美,世人皆醉。
三名少年不曾饮酒,此时却隐有醉意,除却世间扶水太美的缘故,还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是的,尽管通过预选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但预选毕竟是御选的预选,就算规模再小,程序再不严谨,也依旧是改不了这一点。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在梦想的道路上迈进了一步!尽管可能是极其渺小的一步!尽管可能只是第一步!
而慕容虽然没有通过预选,但在武试上,他却是第一次将那家子人的子弟给重伤甚至濒临死亡,这无疑是个巨大的突破,如何能不高兴?
而且还因为擂台的规矩,不用负责丝毫后果,想到李家那个老家主现在脸上可能露出那种宛若大便似的铁青面容,慕容便忍不住更加高兴快慰,如何能不为之迷醉?
于是欧阳看着他,忍不住嘲讽道:“能不笑得这样花枝招展吗?”
东方闻言微怔,随即又忽而一笑,花枝招展一般是用来形容女性高兴的模样的,现在用在俊美如秀玉的慕容身上,倒也是贴切得很……
慕容似乎没察觉到欧阳的嘲讽意味,而是反问道:“能不吗?”他不过撇了欧阳一眼,便又回头看着两边树梢鸟儿嬉戏欢叫,哪里会注意到他们嘴角的笑意?就算注意到,以他的性格,想必也不会在意。
夜渐深,行人渐稀,远方城东夜市传来阵阵吆喝叫卖声,三名少年停在青石大道的分叉处,然后沉默分开,一个拐道往城北,一个过桥往城南,一个继续前行往城西。
少年有些怅然,纵然曾经并肩而行无数里,终究也会因为不是同一条人生道路而分岔开来……那我们能够做的,或许,就只能是让这条路,更长一些……最好,无限长……
……
熟练地在青石大道第四街上往南直走,走到路的尽头有间肉铺,往右拐,进入贫民窟的深巷,深巷深处有条小溪,这便是城南小溪,沿着城南小溪再往下游走,溪水尽头,可以看到一处绿荫,那是一片小树林。
这里便是扶水城南面极其偏僻之处,无有城门,小树林深处只有一座小木屋,无有其它,便在城墙下。
但没有多少人知道在肮脏低等的贫民窟深处,踏过那条阴暗潮湿而且垃圾遍布的深巷,还有这么一处宛若世外桃源般的仙境,还有那么一户人家,在这里过着隐世埋名般的生活……
因为这里是东方的家。
夜色有些凉,城南小溪有些凉,茂密的小树林也隐隐渗透着凉意,在略显萧瑟的秋风中凉意更甚,就连东方也有些凉沁沁的。
林间小木屋的台阶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堆柴火,那些柴火看起来大小完全一致,在夜色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诡异。
林间隐隐传荡着某种昆虫的鸣叫声,小木屋却一直静悄悄地,有些破败,没有人气,而且还有些阴森黑暗的气息,没有光亮——这意味着屋檐下那两盏指路油灯,还有窗口木桌上的蜡烛都没有焰火在燃烧。
东方微怔,十多年来,这木屋的油灯和蜡烛一直都是亮堂堂的,丝毫不弱于夜明珠的光亮仿佛要照亮整片夜色,为何现在却甚至连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
这意味着什么?
东方有史以来第一次真的不敢想太多。
其实,十多年来,油灯和蜡烛并不是不曾熄灭过,甚至还有过两次,但其中一次……便是京城欧阳家惨遭灭门,仅仅留下姑侄俩逃亡艾城……
那么这一次呢?
他性格木讷认真,甚至有些天真,但不代表他真是傻孩子,他想起今天的预选,想起昨日清晨父亲的吩咐,于是隐隐察觉到某件极不平凡的事情即将降临——降临到他的身上。
这件事情不管是好是坏,总之极不平凡,而且会很麻烦,甚至会有点危险,但这并不是问题。
因为东方并不会害怕,更不会退缩,他抬手便直接推开那扇陈旧的木门,十六年如一日的习惯动作,仿佛只是寻常的一次回家一般,推开那扇门,什么也没有想。
“我回来了。”
伴着“嘎吱”的开门声,一声清脆的响声随之在屋子里响起,回应他的也是一声“我回来了”,随后又恢复平静,东方眉头忽地皱了一下,因为那不是回应,是回音。
将油灯点燃,光芒洒遍每一个角落后,东方才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父亲真的不在。
一股寒风透过推开的木门席卷而来,木桌上油灯的火苗迎风摇晃,破旧但洁净的墙壁上映着背剑少年庞大的身躯,显得很是可怕,桌上有张垫着小石子的红纸透着火光,显得很是耀眼。
不用多想,这张红纸一定是父亲留给他的。
看着那张红纸,东方先是有些茫然,随后有些惊讶,最后在寒风尽数化成一种名为“害怕”的情绪!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是新异,但只会让他感到有趣,而不会让他失去勇气。
他拿起那张红纸,尚未观看,脑海中便忍不住浮想联翩——小时候,欧阳曾经给他过几本有趣的小人书观看,他害怕这张红纸可能是如书中内容,那张名为“婚约”的红纸,不然怎么会用红色的纸张?
可是要真是婚约,那可就麻烦了……
虽然这样想,但东方那两颗明亮的眼珠子还是直接落在了红纸上最上面的两个黑墨大字——遗书。
幸好,不是婚书!
东方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仿佛才刚意识到什么,双眼再度在红纸上扫过,在再三确定了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后,他的脸色渐渐被震惊和凝重所覆盖,最终尽数化作茫然……
他在内心不断地问自己——
遗书?是的,遗书。
就是那种长者临死前留给亲属小辈那种遗嘱?是的,遗嘱。
亲属小辈是指我吗?是的,指我。
可是我的长者好像只有父亲吧?是的,父亲。
父亲临死了?是的,死了。
你错了!开什么玩笑!我都还没死呢,父亲有怎么可能会死?是的,会死。
东方怔然而立,第一次面临可能会有亲人离世的这种事情,他显得有些茫然,不知应该作何表情,他没有经验,也由于不曾见过类似的事情,而没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或许,我应该嚎啕大哭……
东方猛然醒悟过来,但是却发现自己已经连自己的脸皮都控制不了了,现在的它坚硬如顽石,而且隐隐带着某种极其细微且不受控制的抽动,让东方非常不舒服,也极其难受。
他手持红纸,有些呆滞地站立着,看起来如同死尸一般僵硬,面无表情的模样,却依旧有一股极其浓郁的悲伤气息蔓延而开……
原来,真正的伤心欲绝,是让你连要作何表情都不知晓……
尽管,这也有他自从降世以来,都不曾学会哭泣的原因有关……
东方没有去看这张红纸,也没有去思考父亲为何会写这封遗书,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想,因为他清楚,既然连他打心底一直认为天下最了不起的父亲,都只能留下一封遗书便不见人影,那只能证明有某件极不寻常,甚至可能足以惊天动地的事情要发生了——而这种事,还不是他这个小小的洞虚境强者可以参与的……
他忽然跑到小木屋外,置身狂奔于林间,又抬头看天。
这一刻,东方如世人一般觉得自己很渺小。
在扶水,他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轻松拿下武试第一,强大到甚至可以与将魁硬碰硬,但对天而言,对这个世界而言,不过是蝼蚁般卑微的爬虫而已!
他看着那片不知有多么遥远的黑乎乎的世界,怔然而立。
这夜,扶水下了一场雨。
雨打在大地上,打在林间,噼里啪啦地作响,在少年身旁更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