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发展表明,实践标准打破的实际上不仅是对毛泽东的凡是,也打破对所有以前被奉为神明理论的凡是。从改革开放的历史过程特别是起点来看,除了一些大的目标,要实现现代化,要跟上时代的脚步,要实现中国仁人志士几百年的强国梦想,同时又能使人民共同富裕而不是两极分化和对立以外,以邓小平为代表的一代领导人并不是知道中国一定要具体怎么做,而是知道了中国一定不能再做什么(如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才在探索中逐步走向和提出改革开放的(如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有明确提到开放,讲改革也只是说到经济管理体制和管理方法的改革,但各种求实的探索则已陆续开始)。农村改革最初确实只是为了应对落后地区农民的温饱问题,建立出口加工特区最初似乎也只是为了改变边民越境讨生活的窘状。从这个意义上说,改革开放好像只是逼出来的权宜之计。但是20世纪60年代更大的饥荒并未逼出改革开放,而20世纪70年代末的似乎只是地方乃至基层自然理性的应对却引起了连锁性的重大制度变迁,这后面显然还有更深厚的背景和哲理。
应当指出,在这些似乎偶然事件的背后,以邓小平为代表的一代领导人解放思想的开放态度和实践出真知的探索精神,是这整个变革的认识论基础。在以开放的心态频繁出访学习考察西方世界(这在毛泽东时代是绝对没有的)之后,仍然坚持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错了就改的实践理性,这从改革开放以来曾被讥为实用主义和目光短浅而受到很多人批评。其实从理想主义的先知假定和设计理性到实践后知和有限理性是中国人在认识论上的重大飞跃。这就是承认未来是有不确定性的,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社会对未来的认知是有局限性的,先验设计需要后验查正。前人的理论、别人的模式包含了多少真理,在多大程度上适合自己和需要做什么样的改变,正如什么样的鞋适合自己的脚,只有通过自己的实践才能真正知道。甚至人类已经称之为科学的,也只不过是人们能够观察到的实践已经验证了的知识信息,它也有可能被新的实践或信息所修正。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多次发生。中国改革开放的目标或彼岸不是也变不成历史文化传统与资源禀赋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美国,更不是许多中国人自己也不以为然的其他某国,而是中国人世代追求的现代化和共同富裕。实现这个目标本身就是个世界级的难题。更进一步,如何在中国这样历史遗产和包袱都很重的发展中大国实现这个近代以来中国人的梦想,更是只有中国人自己才真正关切和必须面对的顶级挑战。
改革开放以来,不乏有人认为只有自己抓住了真理,因而提出的方案就是唯一正确的途径。但回过来看,都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并不全面的一孔之见,因为还有太多的东西有待搞清和探索。从这个意义上说,邓小平的实践标准论,是整个中国改革开放的哲学理念和认识论基础。
解放思想的本质:解脱泛意识形态化的羁绊
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是邓小平在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上报告的开篇之题,它也是伴随了改革开放30年直到今天的口号。但是,解放思想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很多人至今并没有真正明白。从30年改革开放的历程来看,解放思想首先是从“两个凡是”即毛泽东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极左”理论,从阶级斗争为纲中解放出来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从反帝反修、闭关锁国中解放出来到对外开放、平等互利,从计划经济、公有制一统天下中解放出来倒也可以市场调节,搞市场经济、多种所有制成分,其实也还包括从西方的私有化、民主化模式中解放出来搞适合中国国情、能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总之,就是要一事当前,从先问姓“资”姓“社”、姓张姓李的意识形态化中解放出来,就事论事,实事求是,不贴标签,这样,才能使中国的一切历史文化遗产、革命遗产中的精华,外国的一切经济、政治、文化的文明成果,尽可以被我们拿来所用,不用自封门路,不必怕人扣帽子,打棍子,贴上什么主义、思想的标签。这样国家发展才如虎添翼。没有这种思想解放,凡事对本本条条,先贴标签,那就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干不成。因此,解脱贴标签的泛意识形态化是改革开放最重要的思想基础和前提。
实际上,意识形态化包括宗教化,是在人类社会信息成本很高的阶段上动员与组织民众和社会的一种形式。随着现代社会信息成本的急剧下降,贴标签的意识形态化代价越来越高,成为人类社会进步必须摆脱的一种羁绊。美国当选总统奥巴马呼吁,面对美国严重的金融危机、经济衰退的困局,必须超越意识形态的阻碍,使美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这说明摆脱意识形态化的羁绊,不仅是如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面临的问题,它在不同程度上也是当代世界和社会面临的共同挑战。因为意识形态化往往把人类追求的目标和价值的实现形式凝固化了,从而超越了这些目标和价值实现本身。中国改革中的许多困惑和悖论往往产生于此。
我们过去长期宣传公有制加计划经济就是社会主义,就能实现平等和共同富裕,但结果却南辕北辙,平等并未真正实现,相反却走到了共同贫困。邓小平之所以反对贴姓“社”姓“资”的意识形态化标签,就是因为过去自以为是的社会主义并不是真能实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而现代资本主义又是一个不断进化的复杂形态,既有贫富差距很大的美国模式、拉美模式,也有相当不同和比较平等的北欧模式。
对于对象和自己的认识都还处在演变中的事物简单贴上意识形态化的标签,只会封闭自己前进的道路。显然,没有解放思想和去意识形态化,自由价格和市场经济,私营经济和雇工经营,国企股份化和公职人员、知识分子下海经商等等,这些过去完全不可思议的经济基础和社会观念的历史性变迁,都是完全不可能的。
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人的选择自由越来越广泛,政府的选择空间越来越宽阔,从思想基础来说,就是得益于解放思想,摆脱意识形态化的羁绊。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清王朝的文字狱,中国的泛意识形态化绝非只是革命的产物,而是有深厚的经济政治和历史文化根源的。现在中国社会变得越来越多元和宽容,越来越远离过去人们熟悉的动辄搞政治运动和随意贴标签、搞批判的时代,这是中国社会的伟大进步。
当然,信息时代意识形态重要性的下降,不等于人类价值理性重要性也下降了。信息时代仍然是价值竞争的时代。但价值理性不是靠空洞高调的口号实现的,而要通过适合本民族积累的知识存量、集体行动方式和组织制度资源的机制设计去实现。机制设计就是解决在去意识形态化下的桥或船的问题。因此,中国现在最需要的还不是要不要改革这样的意识形态化的宣示,而是进行什么改革、如何改革的讨论和探究,进行不同改革模式和机制设计的批评与竞争。因为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和共同富裕等这些价值目标的实现,不是取决于意识形态的高调,而是取决于机制、路径即桥或船的设计。随便用改革反改革画线,容易封闭对改革不同路径的讨论和批评,那样其实还是没有跳出意识形态化窠臼的表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