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个卖桑木弓的男子逃走以后,不知道官府拿他夫妇乃是什么缘故?也还想打听妻子的消息,当晚便借宿于十里之外的乡村农家。第二天早上有人传说:“昨日北门口有个妇人,违禁造卖桑弓和箕袋,被官府拿到以后立即处决。”男子方才知道妻子已死,只得自己逃走。他走到旷野无人之处,落下了一阵伤心痛楚的眼泪,却又暗暗庆幸自己逃脱了灾祸,于是放步而行。约走了十里左右,来到了清水河边。远远地望见百鸟在那里盘旋飞呜,走近观看,乃是一个草席包儿飘浮在水面,众鸟以它们的嘴喙衔着草席包儿,一边衔着一边叫唤,却是快要拖近岸边了。男子叫声:“奇怪!”赶开了众鸟,带水捞起那个草席包,拿到草坡中间解开观看。但闻一声啼哭,原来包中竟是一个女婴。男子想:“这女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抛弃的,却有众鸟衔着她出水而来,将来一定是个大富大贵之人。我如今取了她回去养育,倘得长大成人,老了也便有所倚靠。”于是解下了布衫,将女婴包裹了起来,抱在自己的怀中。又想官府虽然杀了妻子,倘若再加追究,自己也许还要受累,必须有个避难之处,于是回头径直望褒城而去,投奔了一个相识的人家住下,从此改名叫姒大。
再说周宣王自从诛杀了卖桑弓、箕袋的妇人以后,以为童谣中的话语已经应验过了,于是心中释然,想到众大臣的劝谏,从此也不再谈太原发兵之事。自此果然连年国家没有话说。到了周宣王四十三年,正是国家大祭之秋,周宣王住宿于斋宫之中。更鼓敲过了两遍,四处早已人声寂然。他忽然看见一个美貌的女子从西方冉冉而来,直至宫庭之中。周宣王怪她干犯了自己的斋禁,大声喝斥,又急唤左右的人们出来擒拿,可是并无一人答应。那女子却是全无惧色,径直走入太庙之中,大笑了三声,又大哭了三声,然后不慌不忙地将七庙的神主统统捆做了一束,慢慢地抱着望东方而去。周宣王急忙起身自行追赶。忽然惊醒了过来,乃是一个梦境。这天,他自觉心神恍惚,勉强入庙行过礼,草草结束了祭祀。回至斋宫之中更衣以后,立即派遣左右侍从密召太史伯阳父,告诉他梦中所见的情景。
伯阳父上奏道:“三年以前的童谣,大王难道忘记了么?臣当时就说过:‘宫中有女祸,妖气未除。’谣词中本来就有哭笑之语,大王今天又有了此梦,正是前事后事相互吻合呢。”周宣王说:“以前已经诛杀了一个妇人,难道还不足以消除桑弓、箕袋的谶言么?”伯阳父又奏道:“上天说话的意义特别玄妙深远,时候到了才会有所应验。再说谶言上说的是女主败坏王室,一个村妇又怎么可能关系到王朝的气数呢!”周宣王沈吟不语,暗想祸根尚未去除,此后还须小心翼翼。忽然桑想起三年以前,自己曾经命令上大夫杜伯督率管理市井的官吏们查访那个妖女,至今全然没有下落,也不见杜伯有所报告,不由得心中暗暗地气恼。当下也不作声,准备回朝以后追究杜伯。分赏了祭祀用过的各种食品以后,周宣王还朝,文武百官们感谢天子的赏赐。
回到朝堂之上,周宣王将杜伯招来质问道:“当年妖女的事情,你如何久久地不曾回话?”杜伯回答:“臣想一个女婴对于国家大事并无什么了不起的影响。而且妖妇已经正罪伏法了,童谣就已经应验过了。臣恐怕长期搜索妖女不止,反而会惊动国人,扰乱天下人心,故此中止了。”周宣王大怒道:“既然如此,何不明白奏闻?分明是怠慢朕的命令,行事自作主张。如此不忠不义之臣,要来何用?”于是喝叫武士:“押出朝门,斩首示众!”吓得文武百官面如土色,谁也不敢上前劝谏。
忽然文班中间走出一位官员,一把将武士们扯住,又连声道:“我王不可,不可!”周宣王看去,乃是下大夫左儒,——他是杜伯的好朋友,也是杜伯举荐入朝的。左儒叩过了头,昂然上奏道:“臣听说尧的时候,连续九年发生过水灾,可是尧仍然作了帝君;汤的时候,连续七年发生天旱,汤仍然成为了商王!自然界的变化不一定就会妨碍国家的政治,况且人间的流言蜚语又怎么可以全部相信呢?我王如果杀了杜伯,微臣担心国人会将这些妖言更加广泛地传播开来,从而扰乱天下的人心。就是外面的夷狄民族听了,从此也会对我们中国产生轻视和怠慢之心。请求大王宽恕了杜伯!”周宣王生气地道:“你为了朋友的事情而拂逆朕的命令,这是只重视友情而轻视君王。”左儒道:“君王正确,朋友错误,那么就应当拂逆朋友而顺从君王;朋友正确,君王错误,那么就应当违逆君王而顺从朋友。杜伯没有可杀之罪,我王如果杀了他,天下人必定认为我王是不明智的君王。微臣如果不能谏止您的错误,天下人也必定认为臣不能忠诚于自己的君王。道理就是这样。我王如果还必须杀死杜伯,臣请与杜伯一起受死。”周宣王怒气犹未息灭,喝道:“朕杀杜伯,如同拔除一株芥草,何须你来多费唇舌?”又喝教武士们:“快斩!”武士终于将杜伯推出朝门斩了。左儒回到家中,立即自刎而死。杜伯的儿子隰叔不得已逃奔到晋国去,后来在晋国作了士师,以后子孙便为士姓。晋国封给他们的食邑在范城,所以又称为范氏。后人叹息杜伯的冤屈,在杜家附近的山坡上为他建立了祠堂,称为杜陵,称杜伯为杜主,又叫右将军庙。
再说周宣王次日听说左儒真的自刎了,也后悔自己行事浮躁,竟然随意杀了杜伯,又害得左儒丢了性命,传到天下去,也会让诸侯们瞧不起自己,因此闷闷不乐地回到后宫。当夜竟然无法入睡,从此得了一个恍惚怔忡的疾病,说法语无伦次,做事每多遗忘,常常不得不半途停止上朝。姜王后知道他有了这种疾病,也不敢再加以进谏。到了周宣王四十六年秋七月,周宣王的身体稍微有所恢复,便想到郊外游猎一场,借以愉快自己的心神。于是传命:让司空整备他的法驾,让司马戒饬他的车徒,让太史卜个吉日。这一天,周宣王乘坐在玉辂作成的座位上,驾驭着六匹马拉的大车,右边有大臣尹吉哺,左边有将军召虎,正是旌旗对对,甲仗森森,一齐往东郊进发。
那东郊一带本是平原旷野,也是从来王室游猎之地。周宣王很久没有打猎了,到此自觉精神开爽了起来,于是传命扎住了营寨,开始围猎。他吩咐军士们:“一、不许践踏百姓们的禾稼;二、不许焚毁林中的树木;三、不许侵扰其中的民居。获得禽兽多少,必须尽数献纳,依照多少给赏;如有私自藏匿的,查出以后治以重罪!”号令一出,军士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进退周旋之间,御车者出尽了驰驱之巧;左右前后射击,弯弧者夸尽了纵送之能;鹰犬借势而猖狂,狐兔畏威而乱窜。弓声响处,血肉狼藉,箭矢到处,毛羽纷飞。这一场打围,真的好不热闹!周宣王心中大喜。
太阳已经西沉了,周宣王便传令撤了围猎。众军士各将所获的走兽飞禽束缚齐备,奏凯而回。行不上三四里,周宣王在玉辇之上打了个盹眼,忽然看见远远地一辆小车子当面冲突而来。车上站着两个人,他们臂挂朱弓,手持赤矢,向着周宣王大叫道:“我王别来无恙么?”周宣王定睛看时,乃是以前的上大夫杜伯,下大夫左儒。周宣王吃这一惊不小,抹眼之间,却又人车都不见了。问左右的人们,都说不曾看见什么。周宣王正在惊疑,那杜伯、左儒又驾着小车子,往来不离玉辇的前面。周宣王大怒,喝道:“罪鬼,你们敢来犯驾!”于是拔出了身上的太阿宝剑,不断地望空中乱挥乱斩。杜伯、左儒齐声骂道:“无道昏君!你不修养德政,反而妄戮无辜,今日大数已尽,我们专来报冤。还我们的命来!”说话尚未绝声,他们又挽起了朱弓,搭上了赤矢,望着周宣王的心窝子射来。周宣王大叫一声,顿时吓得昏倒在玉辇之上,慌得尹公脚上发麻,召公眼中惊跳,急忙同了一班左右卫士,煨了姜汤方才救醒了周宣王。周宣王兀自喊叫心痛不已。当下众人飞快地驾驭着车辆进入城中,扶着周宣王入宫。各军将士尚未来得及领赏,也只好草草而散。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不知道周宣王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