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Chapter9(1)

叶婴自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病房里除了护士，就再无一人。接下来的几天，她的身体慢慢恢复，可以坐起来，可以试着下地行走，病房里始终冷冷清清的，除了那个护士，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来看过她。r

没有水果。r

没有花篮。r

仿佛她已经被所有的人忘记了。r

颈部戴着固定的颈托，叶婴坐在病床上，望着雪白床单上静静躺着的手机。几天了，她的手机没有响过一次。轻轻吸了口气，她拿起它，按下号码，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声的振铃音。r

直到--r

那端被人接起。r

“喂？”r

吃力地将手机放到耳边，叶婴提着气，用轻快愉悦的声音说。r

“叶小姐。”r

声音里有合宜的微笑，竟然又是谢浦。叶婴心中一坠，这是几天来，她给越瑄打过去的第五通电话，每次都是谢浦在接。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打的时机不对，然而次次皆是如此。r

“二少在吗？”r

她温声问。r

“二少现在正在休息，”谢浦的声音亦是温和煦暖，“叶小姐，有事您可以告诉我，我会帮您转告给二少。”r

“……”r

叶婴默默望向窗外的晚霞，顿了一秒，静声问：r

“二少最近身体还好吗？”r

“二少一切都好。”谢浦回答说，“上次您打来电话之后，二少说，请您静心休养，不必担心他。”r

“那么，”她微笑着说，“可以麻烦你，等二少睡醒之后，请他给我回一个电话好吗？”r

“好的，我会同二少说。”r

她正听着谢浦这样回答，手机那端，忽然又传来一个女声甜美喜悦的声音，仿佛刚刚推门进来--r

“瑄，你睡醒了！啊，怎么坐在窗前呢，今天天气有点……”r

下面的话语被人遮盖住了，叶婴没能继续听到，但是她已经可以听出那个女声是属于谁的。r

“叶小姐，还有什么事吗？”r

谢浦客气地问。r

“没有了，谢谢。”r

叶婴笑了笑，挂掉了电话。r

是哪里出错了呢？病房窗外的霞光美丽温柔，她皱起眉心，细细思忖。护士对她说，她昏迷的时候，二少曾经进来看过她一次，只是没等她苏醒就离开了。r

不该如此啊。r

病房里冷冷清清的，寂静得似乎都有回音，她苦笑一下，信手打开电视，让热闹的声音充满房间。r

“……身为国际著名时装设计大师森洛朗的独生爱女，森明美一手创立的高级定制女装品牌‘森’，前日于银座购物广场最繁华地段隆重开业。开业当天盛况空前，前往出席的嘉宾们星光熠熠，有上届金马影后……”r

屏幕中，无数的明星，无数上流社会的贵妇名媛，无数的记者，“森”的开业俨然是时尚界的一件盛事。大红的绸缎剪开，森明美一身华美的曳地长裙，同明星们站在一起，笑容如花地被星海般的闪光灯罩住。r

“二少，白天的时候叶小姐打来过电话……”汇报完最近集团内的事务，谢浦小心斟酌了一下，又提起这件事。漠然地坐在轮椅中，越瑄仿佛没有在听他说话，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出去了。r

房门被轻轻关上。r

疲倦地控制着轮椅，越瑄缓缓行到落地窗前。月光下，粉红色的蔷薇花已经大片大片地枯萎了，只剩下几朵开至荼蘼的蔷薇花仍在枝叶间苦苦地支撑。r

目光漠然地望着这片蔷薇。r

谢宅所有的蔷薇花，都是越璨种下的。一年一年，从越璨来到这里开始，先是在花园的道路两旁种下绯红色的野蔷薇，再让白色的蔷薇花攀爬满泳池边的凉亭，渐渐地，到了初夏，无处不是盛开的蔷薇花，各种颜色，各式品种的蔷薇。后来，将园子里各处都已经种满蔷薇花的越璨，终于在他的窗外也种下了这一片花海般的粉红蔷薇。r

……r

“哥，你还爱她吗？”r

望着越璨沉怒的背影，越瑄的声音轻若窗外无声的雨丝。听到这一句，越璨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越瑄才听到他毫无情绪地回答说--r

“不爱。”r

……r

夜风吹动窗帘，越瑄一阵猛烈地咳嗽，眼底涌上浓浓的倦意。不再爱她了吗？那么，这一年年种下的蔷薇，浓烈绚烂的蔷薇花海，越璨又是为了谁呢？r

是的。r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r

当暴风雨中，她钻进他的车内，当他看到被雨水淋湿的画夹上，那朵微微闪着银光的蔷薇花，他便知道她是谁了。她处心积虑地接近他，对他用尽各种诱惑和温柔。r

…………r

……r

巴黎的街头，薄薄的霞光中她半蹲下来，挡在他的电动轮椅前，微笑着对他伸出右手，说：r

“嗨，你好，我是叶婴。”r

……r

“……我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你。只是梦里你的模样都不大清楚，最清晰的只有你这双眼睛……”r

她咯咯地笑着，仰着头，如同盛开的蔷薇花。r

“所以，我们是命定的缘分，对不对？或者，我们有前世的羁绊，今生必定相遇……”r

……r

“既然她已经放弃你，那么，”在蔷薇盛开的那一夜，她弯下腰，轻轻吻在他苍白清冷的唇上，“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了。”r

……r

…………r

在他的面前，她温柔似水、热情如火。这是一场她演出的戏，他任着她尽情表演，甚至，任由她一点一点亲近他的身体。他想知道，为了她的计划，她究竟可以付出多少。r

而越璨。r

又可以忍耐多久。r

轮椅中，越瑄淡漠地抿紧嘴唇。r

夜风吹过，一片片枯萎的蔷薇花瓣随风跌落在泥土中，粉红恍惚褪成了白色，像夏夜里一片片的雪。久久地静坐在落地窗前，直到腿部的酸痛不适让他的眉心微微皱起。r

缓慢回到床边。r

吃力地移坐到床上，越瑄沉默了一会儿，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沉香木的木匣。又从另一只抽屉的暗格里，摸出一枚精巧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木匣。r

里面是一叠发旧的信件。r

信封的邮戳全部来自少年管教所。r

“先生您好，r

感谢您愿意资助我学习服装设计。r

02857”r

按照日期的顺序，苍白的手指慢慢地打开一封信，又打开一封信，信的内容全部都是只有这样短短的一两句话。r

…………r

……r

“先生您好，r

3月份的五本杂志已经收到，十分感谢。r

02857”r

……r

“先生您好，r

收到您送来的画夹，非常感谢。r

02857”r

……r

“先生您好，r

收到了您寄来的本季秋冬时装周录像，非常感谢。r

02857”r

……r

“先生您好，r

下个月我便可以出狱，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帮助。r

02857”r

……r

…………r

幽静的台灯下，沉香木的木匣被锁起来，重新放回抽屉的最深处。掩住唇，越瑄弓起身体一阵阵地咳嗽，心中翻搅着淡淡的凉意。六年的时间，一封封几乎完全相同的信件，她的性格是如何的冰冷疏离，他早已知晓。r

所以，他又怎么能够--r

相信她所演出的热情和温柔呢？r

“如果没有车祸，咱们的开业典礼应该比‘森’还要早一两天。现在‘森’已经开业，声势如此浩大，我们再紧接着开业，会给人尾随的印象。”r

几天后，翠西和乔治来到了病房。r

询问了叶婴的身体情况之后，翠西忧心忡忡地说，她抱来了很多时尚杂志，每本翻开都有几页整版关于“森”高级定制女装的品牌介绍。r

“琼安说，‘森’开业前五天就已经接到了十几个订单，每天进店的贵妇名媛络绎不绝，”翠西担忧地说，“能接受高级定制女装的顾客本来就不多，现在被‘森’争取了这么多过去，我们该怎么办？”r

叶婴沉默不语。r

她信手翻开一本杂志，里面有一张跨页的广告海报，海报上是森明美亲自出任“森”的形象代表。r

一袭单肩的黑色晚裙，薄如蝉翼，剪裁完美，质料名贵，胸部透出黑色的蕾丝花纹，肩部映出白皙的肌肤，纯真又性感，森明美站在万众瞩目的红地毯上，回眸迎接星海般的闪光灯。r

颇有禅味的黑色“森”字，晕染在海报右下侧。r

韵味无穷。r

“……传沿森氏设计世家，‘森’打造国内最高端定制女装品牌，致力于与国际顶尖奢侈品牌一较高下。‘森’开业之际，远在意大利的森洛朗大师也特别接受了本刊的电话采访……”r

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杂志上的这段文字，叶婴淡淡笑了笑，说：r

“那我们就再抢过来。”r

翠西呆呆地看着她：r

“怎么抢过来？”r

叶婴合上杂志：r

“至少先开业再说，目前筹备情况如何？”r

“都已经筹备好了，只是，”翠西不安地说，“开业嘉宾的名单跟‘森’重叠了很多，她们大部分都已经去过‘森’了……”r

“没关系，”叶婴淡然说，“原本大家要竞争的，也就是这些人。邀请她们来，敲好时间。”r

“好。”r

翠西应道。r

“难道你不觉得，这次车祸有蹊跷吗？”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一直没有说话的乔治仰躺在沙发里，忽然诡异地打量着叶婴，开口说，“时间这么凑巧，就在开业的前两天。”r

翠西脸色白了，转头看向乔治：r

“你……你是说……叶小姐是被人害的？”r

“我以前有些道上的朋友，”含了几口棒棒糖，乔治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说，“你说一句话，我就帮你去查。”r

“谢谢。”r

叶婴看他一眼，神色未动地笑了笑，说：r

“你们先回去吧，把事情全部筹备好，等我一出院，我们就开业。”r

“你这个女人！”乔治眼神古怪地瞪着她，“说句服软的话，有那么难吗？！好，你就继续逞能吧！哪一天被人宰了，扔到冷巷子里，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说完，他气哼哼地疾步走出去！r

“乔治！乔治……”r

翠西尴尬地跟叶婴点了点头，急忙追出去。r

夜深人静。r

通讯信号是满格的，又是好几天过去了，手机依然没有响起。自嘲地笑了笑，叶婴关了灯，病房一片黑暗，躺在病床上，她默默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r

“政府突查涉黑机构，共三十多处场所被查封！”r

书桌上杂乱地堆着十几份报纸，几乎每份报纸社会版的头条新闻都是类似的标题，越璨面无表情地翻了翻，里面指出，那被查封的场所中大部分属于某位蔡姓大亨。r

“蔡铁今天又派人过来了，想约你见面。”俊秀少年谢沣站在书桌旁，得意地笑着说，“我已经拒绝了他。”r

“嗯。”r

“另外，意大利那边进展得很顺利，现在已经透了一点风出去，再过几天，就要有好戏看了。”r

“嗯。”r

眼底厉芒一闪，越璨靠进座椅深处，他揉揉眉心，又问：r

“医院那边如何？”r

“谢青说，没有任何动静，叶小姐很安全，”顿了顿，谢沣看看越璨的神色，说，“这几天，二少也还是没去看过叶小姐。”r

“嗯。”r

仍旧面无表情，越璨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r

窗外月明星稀。r

谢沣继续汇报其他事情的进展，越璨自书桌前站起身。从这里的落地窗，他可以看到花园的小路，路边绯红色的野蔷薇开始枯萎，被夜风吹过，花瓣碎碎地飘落在泥土上，像一片片干涸的血渍。r

再远处。r

是那座攀满白色蔷薇花的花亭。r

月光自花叶间洒落，轮椅中的越瑄面向着粼粼波光的泳池，似乎正低低地咳着，背影清冷寂寞。r

寿宴的那晚，亦是这个白蔷薇花亭。r

月光将正碾转亲吻着的两人洒照得仿佛有纯洁的光芒。轮椅中，越瑄微俯下头，而她长身跪在他的面前，仰着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被他温柔地吻着……r

…………r

……r

“那么，就由我来照顾她吧，”医院里，越瑄望向窗外细密透明的雨丝，“我喜欢她。”r

……r

…………r

眸底冰冷幽暗，越璨的嘴唇抿成僵硬的线条，他漠然地点燃一支烟，任浓烈刺激的烟草气息弥漫进五脏六腑。r

月光下。r

忽然一个女人的身影晃进花亭。r

手指骤然发紧，滚烫的烟头烧灼到他的皮肤，紧窒地喘出一口气，越璨这才看清楚，白蔷薇的花亭里，走进的却是森明美。r

远远的。r

森明美手中似乎捧着一个炖盅，夜色中，她脸上有殷殷的关切，对轮椅中的越瑄说着什么。r

漠然地自落地窗前转过身，越璨打断谢沣，冷声问：r

“她的开业进展如何？”r

“怎么办，她们原本都答应了的，时间也都敲好了！”医院里，翠西慌得不知所措，眼泪快要急出来了，“可是这么突然，后天就要开业了，她们却又全都打过来电话，说来不了了！叶小姐，是全都来不了了！一个个有各种各样的借口，不管我怎么说，那些经纪人和贵妇名媛们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r

叶婴紧锁眉头，问：r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r

突然间全部如此，应该不是巧合。r

“不知道啊，”翠西急得团团转，“有的说要出国，有的说档期不合，有的说生病了……”r

“我知道原因。”r

把腿翘在沙发上，乔治斜睨着叶婴，说：r

“我有几个相熟的老顾客，她们说，现在女明星和贵妇名媛的圈子里，有一件很惊爆的传闻，跟你有关。想听吗？”r

“跟叶小姐有关？”r

站定住身子，翠西呆呆地问。r

“请讲。”r

叶婴看着他。r

“传言是这样的，”乔治挖一挖耳朵，吹一口气，“说即将跟风开业的高级定制女装品牌，主设计师根本没有任何专业能力，文凭是从国外野鸡大学买来的。不仅如此，这个主设计师还是--”r

乔治研判地看了眼叶婴。r

“--被判过刑的监狱女，刚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r

叶婴面色一白。r

“……”惊骇地张大嘴巴，翠西呆呆地盯着叶婴几秒钟，“怎、怎么可能，”匆忙惶恐地看回乔治，她结结巴巴地说，“这是……这是谁在乱说……你有没有告诉她们，别听这些没、没根没据的谣言……”r

“她们说得有根有据的，而且说，这些是可靠的人告诉她们的。所以，不会有任何嘉宾出席我们的开业了。”r

看着叶婴那张又恢复沉默平静的面容，乔治有些怀疑地说：r

“叶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

病房里寂静无声。r

翠西心里害怕极了，她怕大家辛苦了那么久，结果尚未开业，这个项目却已经结束。可是，看着异常沉默的叶婴，她又有种不祥的感觉，就好像，那些传言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r

如果真是如此。r

那将是致命的打击。r

在所谓的上流社会，只有风光无限的设计师才会受到追捧，没有人会买声名狼藉的设计师的作品。r

“你们相信吗？”r

叶婴淡淡一笑。r

乔治挑眉不答，翠西惊慌地摇头说：r

“……不、不信……”r

“但是她们都信了，”叶婴叹息一声，笑了笑，“这些话是从森小姐那里传出来的吗？”r

乔治神情古怪，说：r

“好像是。”r

“很好，”叶婴似乎很欣慰，“能被森小姐如此看重，我们不应该辜负她。开业的时间不用改，还定在后天。”r

“可是……”翠西惊慌失措，“没有嘉宾肯来啊！”r

叶婴笑容淡淡：r

“难道没有嘉宾，就无法开业了吗？”r

两天后，继高级定制女装“森”开业之后，另一家高级定制女装品牌“MK”也同样在银座广场开业了。r

不同于“森”的热闹隆重，“MK”的开业近乎悄然无声。也不同于“森”将店址选在银座最繁华的处所，“MK”位于银座广场的东侧入口处，虽然也是在步入银座广场的必经之路上，却要清净很多。r

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r

冰冷，且疏远。r

然而从“MK”开业那天起，凡是路过的人们，都会忍不住驻足打量它，看了又看，无法转睛。r

冷硬得一如艺术的殿堂。r

墙壁是纯黑色的大理石，乳白色坚固的罗马柱，硬朗至极的两个字母“MK”，橱窗也是纯黑色的大理石，“MK”恍若是男权的世界，强悍又淡漠。r

但是它有三个橱窗--r

每个橱窗里都挂有一条美丽的裙子。r

一条是白色的裙子。r

略带欧美旧时蓬裙的造型，纯白色的布料，略厚，有暗暗的白色花纹，上面钉着闪亮细碎的钻石，如同充满阳光的明亮田园。裸肩，紧紧的收腰，然后是蓬起来的裙摆，很短，能露出甜蜜的双腿。它有轻盈的蓬裙弧度，奢华甜蜜，却不像欧美旧电影中的那么蓬，异常的质朴纯真。r

就像一位心中充满纯真与爱情的少女。r

裙旁有一只大大的白色藤编包，一双柔软的平底鞋，那少女将会笑容灿烂地与它们一起向前奔跑。r

一条是黑白印花的长裙。r

艳丽的黑白大花，一团团盛放，散发着一种浓烈得如同能窒息的爱情气息，又是忧伤的，怀旧的。质料似绸非绸，似棉非棉，柔软中带着一点凌厉的廓型，仿佛那女子即使可以为了爱人去死，却仍是孤傲的。r

裙下有一双凌乱摆着的细长高跟鞋，略旧，仿佛已走了漫长的一段路。r

最后一条，是暗红色的长裙。r

流淌着异常柔和的光泽，那是醇厚美丽的丝质长裙，在橱窗的阳光下恍若最珍贵的红酒一般，然而那明明都应该是最温柔的，却让所有经过的女人们都蓦然有一种心惊和心痛。r

那长裙是通体一片剪裁下来的。r

没有任何接缝。r

完美得就像一幅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