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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2)


  方才那一撞,是燕王刻意安排的,为了摆脱东宫的眼线。就在撞车的一瞬间,一个与微浓穿着相同的女子已经与她调换了车辇,代替她坐上了属于东宫的马车。

  天气寒冷,微浓裹着披风,几乎将大半张脸遮在了狐裘当中,不经意看去,一切如常。再有几个人接应,眼线们根本无法立刻察觉太子妃已被偷梁换柱。

  可饶是如此,微浓的时间也很紧迫,几乎是坐上新车辇的同时,马车已经飞奔起来,往胜嘉坊敬侯府驶去。

  她的一颗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如此行驶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渐行渐缓,停在敬侯府后门。明家二公子——明尘远早已在此相迎,见微浓下车,连句话都来不及多说,引着她便往聂星痕的寝殿里走。

  明二公子在明家是个异数。举朝皆知,明家是王后与太子的势力,明大人乃当朝宰相,其夫人是王后的胞妹,嫡子是公主的驸马,嫡女是太子的良娣。

  唯独这个庶子明尘远不与太子一党亲近,却与敬侯聂星痕交情甚笃。他们两人同龄,自小相伴十余载,读书、习武、骑射、狩猎,几乎形影不离。即便六年前聂星痕封侯出宫,去了封邑,两人也没有断过联系。

  去年攻楚之时,也正是因为聂星痕的竭力举荐,明尘远才能擢升得如此之快,在军中一跃而起,风头一时无两。

  在外人看来,明尘远是聂星痕的亲信部下,但事实上,他们亲如兄弟,无话不谈。聂星痕所有的心思,无论是抱负还是感情之事,他都一清二楚。自然,他也清楚聂星痕与微浓的爱恨情仇。

  明尘远一路沉默,表情黯然,将微浓引至聂星痕的寝殿。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还未走近,微浓已被呛了一下。明尘远二话不说,打开房门,这时才低声说道:“殿下他……很不好。”

  闻言,微浓深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地龙蒸得满屋子热气沸腾,似为这寝殿蒙上了一层雾,低垂的帷帐之下,是一张朦胧的面庞。微浓狠狠眨了眨眼,才发觉不是这屋子蒙了雾,而是自己流泪了,她平复片刻,再睁开眼时,才看清了聂星痕的模样。

  消瘦苍白,唇色泛青,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峰,长长的睫毛下深陷的眼窝,无不昭示了他昏迷中的痛苦。

  从前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逸面庞不在,往昔之神采不在。所有玉树临风的姿态都被这伤痛带走,只剩下一张皮囊附着于骨血之上,勉强可以看出来,他还是聂星痕。

  却已不是她十五岁时所爱上的那个风采卓然的男子了。

  微浓的视线缓慢向下,她想要掀起被褥,去看看他伤在何处。然抬起的右手一直在颤抖,攥着被褥的一角,却无力掀开。

  明尘远见状,便上前给了一把助力,将被褥掀至聂星痕的胸膛处。裸露的肌肤肌理起伏鲜明,依然可以看出他从前健硕的底子。绷带层层包裹着他的心房,药物已将伤口周围的皮肤浸成了青黑色,有一种即将腐烂的恐怖感。

  还有,一道已然痊愈的疤痕从绷带下方露了出来,紧贴在心房靠右一点的位置,伤口细而锐利,一看便是旧伤。

  微浓情不自禁地去触碰那道伤口,即便时隔一年多,这伤口依然触目惊心,全是拜她所赐,拜惊鸿剑所赐。她似乎还能忆起那个夜晚,那种冲动,那种刚刚失去楚璃的悲痛,促使她不顾一切地刺了过去,想要报仇。可惜,未中要害。

  聂星痕,我还没有找你报仇,你怎么能死?

  微浓轻轻将被褥替他盖好,缓缓站起身来。眼泪将落而未落,凝结成一颗颗明珠,缀满她的长睫。

  “如今殿下这个样子,您还恨得起来吗?”明尘远在旁边低声问道。

  “恨。”微浓扯动唇角,不知是微笑还是哽咽,“王上说,倘若他死了,整个楚宗室都要陪葬。”

  明尘远蹙眉:“您是为了楚宗室才来?”

  微浓却不答话,只道:“我要去找救他的法子,你去不去?”

  一个时辰后,璇玑宫待客苑。

  微浓差人添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换来这么一座清幽的园子,明尘远在外头与东宫的眼线相周旋,试图为她多争取一点时间。

  微浓坐在案几前,将两只茶杯相对摆放,静待来人。她竭力说服自己,今日之举并不单纯是为了聂星痕,更多地,是为了楚宗室。

  脚步声慢慢临近,微浓紧张地盯着房门。可当来人推门而入时,她吃了一惊。

  来人似是更加吃惊,站在门槛处,再也不往里迈入一步。

  微浓起身张了张口,还是无力地唤了一句:“父王。”

  楚王胤,不,如今应当是永安侯楚胤,早已没了从前在楚国时的清朗矫健。他瘦了,也苍老了,亡国之君的滋味不好受,遑论他还痛失爱子,寄人篱下。

  微浓眼眶一热,正待开口问候,便见楚王惊讶之余已冷笑起来:“原来你真的没死。”

  微浓低下头,强力遏制住心虚之意:“臣媳有苦衷。”

  楚王毫无知悉的兴趣,勉强跨入门槛内,却不落座,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她:“你以‘故人’身份相邀珩儿,是什么目的?”

  微浓犹疑一瞬,回道:“是有些私事……想请他帮忙。”

  “哼,”楚王的脸色极为难看,“我还真是小瞧你了!竟能与珩儿联络上。怎么,你害死我一个儿子还不够?”

  微浓死死地抿着唇,无声地承受楚王的冷对。

  “你……以前见过珩儿?”楚王斜目再问。

  微浓如实点头:“见过两次,均是深夜偶遇,未有机会深谈。”

  楚王这才脸色稍霁,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穿的不是道袍,还盘了发髻,终究忍不住问道:“你假死一场,如今在做什么?”

  微浓沉吟起来,挣扎着不愿告诉楚王实情,唯恐他愤怒失望,更恐他知道得太多,为燕王所忌。她只得模棱两可地回道:“臣媳……改嫁了。”

  此话一出,楚王脸色果然不好,比方才还要阴沉三分。但微浓想象中的讽刺却没有袭来,他只是平静地说道:“改吧,改嫁了,就同我们楚氏再无关系了。好得很,好得很!”

  这句话似一盆冰冷的水,轻易湮灭了微浓祈求原谅的奢望。心中虽痛,时间却紧迫,她自知此刻不是难过的时候,便低声问道:“今日臣媳是想见二王子一面,他……”

  “珩儿因天气之故旧伤复发,不宜出门。”

  楚珩旧伤复发?微浓关切问道:“严重吗?是否需要……”

  “不需你关心。”楚王将双手并拢于氅下,不欲多谈的样子,“幸好他没来!早知是你,我也不会来!”

  微浓闻言只得沉默。

  “你到底要说什么?若再不说,我可就走了。”楚王渐起不耐。

  微浓连忙回神,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说出了口:“敬侯在楚地遇刺之事,您听说了吗?”

  楚王猛地看她,目光锐利:“怎么?你怀疑我?”

  “不,”微浓忙否认,“臣媳知道,此事与楚宗室无关。”

  “楚地暴乱却与我有关。”楚王冰冷地笑道,“是聂旸要给我们定罪了?”

  聂旸,正是当今燕王的名字。

  “不是。”微浓顿了顿,低声回说,“臣媳此次约见,与燕王无关。只是想知道,敬侯所中之毒,楚宗室是否能解?或者,能否找到姜国王后……”

  “不能!”楚王听到此处突然打断,愤怒质问,“你找珩儿,就是为了这个?”

  “扑通”一声,微浓突然跪地,咬了咬牙:“臣媳知道,您定然恨透了敬侯。但他是在楚地遇刺,此事牵连甚广,燕王已发了话,倘若此毒无解,便要楚宗室陪葬!”

  “陪葬就陪葬!”楚王咬牙切齿地看向微浓,“楚国归降那日,宗室就该以身殉国了!活着也是受辱!死有何惧!”

  楚王此刻已气得面目扭曲,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微浓:“国破之日,璃儿战死,我已准备火烧楚宫。燕王也下令屠宫了!偏就是聂星痕装那伪善之人,非要把我们带回燕国!害我被百姓唾骂,被燕民耻笑!你竟还让我救他?”

  此话一出,微浓大为吃惊:“是燕王下令屠宫,不是聂星痕?”

  楚王却气得顾不上回她,愤愤续道:“亡国之君,还有什么脸苟活于世!亡国宗室,怎能受嗟来之食!死便死吧!”

  “那楚珩呢?楚环、楚琮呢?您这两子一女风华正茂,难道也要为聂星痕陪葬?”微浓立刻反问。

  楚王沉默片刻,似有不忍之色:“他们是楚国的王子、公主,楚国既亡,还活着做什么?苟活了这一年多已是偷来的性命,若能换聂星痕一死,也该瞑目!”

  听闻此言,微浓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跪地仰头看向楚王:“您不能这么想。即便为了楚璃……也不值得。”

  “既然改嫁,就别再提起璃儿,也别再喊什么‘父王’!”楚王不再看微浓一眼,双手负在背后,面露憎恶之色。

  他这一席话,真正伤了微浓的心,可她已痛无所痛,只是执拗地跪地恳求:“求您……聂星痕还不能死。”

  “他死有余辜!”楚王越说越是激愤铿锵,到最后已然憋得脸色涨红,“楚国上下皆拥戴璃儿,如今害他的刽子手死了,不知道国人有多欢喜!我怎么可能救他?我只恨他死得太晚!”

  “至于姜国,与楚国历来没有交情!”楚王言罢,抬步便往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