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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宫变(2)


疯了,姑姑真的疯了,被这帝王之家活活逼到疯魔。

陡然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从东宫方向传来,仿佛是什么倒塌下来,继而是千军万马的呼喝呐喊,潮水般漫过九天宫阙。

是东宫,是父亲和萧綦……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

我闭上眼,任由那杀伐之声久久撞击在耳中,周身似已僵化成石。

“启奏皇后!”一名统领奔进殿中,仓皇道,“豫章王攻入东宫了!”

“是吗?”姑姑回头望向殿外,唇角挑起冰凉的笑,“倒也撑得够久了,左相的兵马比我预想中厉害……若非你那位好夫婿,只怕再无人压得住你父亲。”

单凭父亲手里的禁军,哪里挡得住豫章王的铁骑,让他们守卫东宫,无异于以卵击石。此时的东宫,想必已血流遍地,横尸无数。

我抬眸一笑,“不错,既然动起手来,父亲自然不是萧綦的对手,只怕皇后您也是一样。”

姑姑失声大笑,“傻孩子,你真以为你那夫婿是盖世无敌的大英雄?”

她扬手指向东宫方向,“好孩子,你看看那边!”

殿外,一片浓烟火光从东宫方向升起,熊熊大火映红了这九重宫阙的上空。

“我会让隆儿乖乖待在东宫,等他萧綦去拿人吗?”姑姑仰头微笑,仪态优雅,“东宫早已设下埋伏,一旦左相兵败,豫章王杀进东宫,埋伏在夹壁暗道中的三千甲士,刚好等着你的大英雄呢……纵然他力敌千军,也难挡我万箭齐发,届时火烧东宫,叫他玉石俱焚!”

眼前这狠戾疯狂,弑君杀夫,挑动嫡亲兄长与侄婿相互残杀的女人,就是我自幼孺慕的姑姑,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直直地望着她,只觉从未看清过这张面孔。

那片火光越发猛烈,身在乾元殿上,似乎也能听见梁柱崩塌,宫人惊呼奔走的声音隐隐传来。外面已经是火海刀山,血流遍地,而这高高在上的乾元殿,却如死一般沉寂。

守护着这座大殿的,不仅是外面的禁军戍卫,更是龙床上那具早已僵冷的尸身。

皇上宾天,尸骨未寒,谁敢在这个时候擅闯寝殿,冒犯天威,大不韪的弑君之罪便落到谁的头上。萧綦的兵马步步逼近,将这乾元殿围作铁桶一般,未得萧綦号令,却也不敢踏进一步。禁军戍卫退守至殿外,剑出鞘、弓开弦,只待一声号令,便将血洗天阙。

我笑了笑,“你将我的父亲和夫君一网打尽,不知有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我?”

她冷冷地看着我,目光变幻,阴鸷与悲悯交织,恍惚看去还是昔年温柔可亲的姑姑。

“王儇已自投罗网,皇后您满意吗?”我笑着看她,她脸色渐渐变了,阴狠中流露出一丝凄怆。

她缓缓转过身去,背向我而立,过了良久才低低开口,语声恬柔,“若是你不长大该有多好,从前的小阿妩就像个雪团似的娃娃,让人怎么爱惜都不够。”

我咬住唇,一言不发。

“可是你大了,也不听话了……那日我问你恨不恨姑姑,你也不肯说真话。”她长叹一声,幽幽道,“我知道你恨,怎么能不恨呢?几十年了,我也恨,没有一天不恨!”

我张口,却说不出话,脸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那一声声恨,从姑姑口中道出,似将心底所有伤疤都揭开,连血带肉,向我掷来。

我再也听不下去,颤声道:“姑姑,我只有一句话想跟你说……阿妩,从未恨过你。”

她转身动容,唇角微微抽搐,蓦然将我拥入怀中,身子剧烈颤抖。

我将脸贴在她瘦削的肩头上,任由泪水汹涌。

阴冷的内殿,随风飞舞的白幔下,我和姑姑相拥而泣。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我,无论我怎么任性哭闹,总是柔声细语地哄我。

这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或许已是最后一次包容我的无助。

许久之后,姑姑终于放开我,背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一眼。

她的身影僵冷,肩头微微佝偻,“来人,将豫章王妃拿下。”

殿上侍从静静地立在垂幔后面,仿佛木雕石刻,没有人回应。

“来人!”姑姑一惊,厉声喝令,“禁内侍卫何在?”

门外侍卫答一声是,刀剑锵然出鞘,靴声橐橐而入。

我抬起手,双掌互击,清脆的三下掌声响彻空寂寝殿。

屏风内、垂幔外、廊柱下……那些泥塑一般悄无声息的宫人中,几道人影骤然现身,迅疾无声,仿若鬼魅一般出现在我们周围。

不待侍卫靠近,两名侍女欺身上前,执刃在手,一左一右扣住姑姑肩膀,刀锋逼上她颈项。

其余人各占方位,密密地挡在我们身前,手中短剑森寒如雪。

侍卫执刀而入,骤见巨变,顿时惊呆在门口。

“你——”姑姑浑身颤抖,面无人色,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殿外禁军统领听闻动静,已冲上殿来,一片刀光剑戟森然晃动。

我冷冷踏前,厉色道:“大胆!皇上龙驭宾天,尔等竟敢带刀直闯寝殿,当真要造反了吗?”

姑姑愤怒挣扎,毫不惧怕颈边刀刃,尖声叫道:“快将豫章王妃拿下!”

两名统领大惊,眼见皇后受制于我,一时进退无措,相顾失色。

“一群废物,愣着做什么!”姑姑暴怒,“还不动手?”

殿外侍卫僵立踌躇,一名统领咬牙踏前,正欲拔出佩剑,我转头一眼扫去,将他生生迫住。

“谁要与我动手?”我傲然环视众人。

那人一震,脸色转为青白,佩剑拔至一半,竟不敢动弹半分。

我肃然道:“带刀擅闯寝殿,是犯上死罪,按律当诛九族!豫章王大军现已将宫中围住,你们若能迷途知返,将功赎罪,王儇在此许诺,绝不加罪于诸位!”

恰在僵持之际,殿外传来整齐动地的靴声,大队人马向这里逼近,有人高呼:“豫章王奉旨平叛,若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众侍卫眼见雪亮刀刃已架在皇后颈上,殿外兵马虎视眈眈,局势已然彻底扭转。

左首一人终于脱手扔了佩刀,扑通跪倒在地,其余人等再无坚持,纷纷俯首跪下。

“废物,都是废物!”姑姑绝望地怒骂,猛然一挣,竟发疯似的向刀口撞去。侍女慌忙撤刀,将她死死按住。我向两名统领下令,立刻撤去殿前兵马,又命侍女赶往东宫告知萧綦,皇后已认罪就擒,万勿伤及左相。

姑姑仍在怒骂不休,长发纷乱披覆,仪态全无。

我缓步走到她面前,深深地看着她,“你输了,姑姑。”

“成王败寇,并不可耻……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我轻声说出这一句话。

她身子一震,直直地望向我,目光一时恍惚,仿佛越过时光,重睹往昔光景——在我九岁那年,下棋输给了哥哥,正当生气耍赖时,姑姑对我说:“输赢都要有气度,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

姑姑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良久,她苦笑一声,“不错,成王败寇……想不到我自负一生,却是输在你的手里!”

她鬓发散乱,我想替她理一理,伸出手却僵在半空,心底残存的一分温情,被硬生生扼住。我侧过头不再看她,漠然道:“至少,你没有输给外人。”

她陡然笑出声来,直至被押着走出大殿,那笑声还久久回响在森冷旷寂的乾元殿上。

姑姑遇刺当日,近身侍女被刺客所杀,自己受惊昏迷。我当即将那几名随身侍女留在她身边,以防宫中余孽再次加害。这几名女子是萧綦亲自从最优秀的间者中挑出,以侍女的身份贴身随行,保护我的安全。

起初留下她们,只是为了保护姑姑,然而肃清宫闱之后,我并没有将她们召回王府。当时众多老宫人被清查逐出,各处都要添补新人,这几名侍女混在昭阳殿中,并没有引起姑姑的注意。我与她们约定,除非事态紧急不得暴露身份,除我之外,不必遵从任何人号令。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备姑姑。或许是因她一次次的试探,因她对我的戒心,抑或是我骨子里的多疑和不安。

“属下来迟,王妃受惊了!”庞癸带人奔进殿来,“豫章王兵马已接掌乾元殿戍卫,王爷与太子殿下正从东宫赶来。”

我看向他,颤声道:“左相呢?”

“左相无恙,王夙大人暂且接掌禁军,胡将军奉命守护镇国公府,未踏入府中半步。”庞癸压低声音,语带惊喜,“王妃勿忧,东宫大火是王爷将计就计,两方人马并无重大损伤。京中各处均无异动,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这短短四个字听在耳中,胜过天籁仙音。

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我这才发觉,浑身冷汗早已湿了衣衫,凉凉地贴在身上,透骨地冷。

有人上前扶住我,欲将我扶到椅上,刚迈出一步,脚下却似踩入虚空,只觉天旋地转。

侍女惊慌唤我,一声声“王妃”,惊叫着“来人”。

大概是一时眩晕,我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她们大惊小怪。

所幸爹爹只是领兵入宫,没有贸然起事,倘若京中禁军真与胡光烈的虎贲军动手,那才是两败俱伤,不可挽回。姑姑自以为设下了高明的圈套,请君入瓮,却不知入瓮的不是萧綦,而是她自己。我已大概明白了是谁出卖姑姑——假如姑姑亲眼看见她悉心保护的儿子,此刻站在萧綦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她炫耀,不知会是怎样的感受。

火烧东宫,不过是混淆众人耳目的一出戏,恰好遮掩了这一场凶险宫变,烧尽了琉璃宫阙,却成就了豫章王护驾东宫,铁血平叛的功勋。

“王妃可在殿中?”萧綦的声音远远从殿外传来,如此急切,全无素日的从容。

我有些慌乱,唯恐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忙扶了侍女,勉力从椅中站起。

身子甫一动,骤然而至的痛楚似要将人撕开,腿间竟有热流涌出……我软软向下滑坠,身旁侍女竟扶不住我……痛楚愈烈,我咬唇隐忍,只觉热流已顺着双腿淌下。

这是怎么了,我跌伏在地,颤颤伸手掀起裙袂,入目一片猩红!

殿门开处,萧綦大步迈进来,一身甲胄雪亮。

“阿妩——”他猛然顿住,目光瞬间凝结在我身上。

我惶然抬眸看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的狼狈,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受伤,却莫名地流血……

他的脸色变了,目光从那片猩红转到我脸上,满目尽是惊痛。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匆匆抱起我,连声音都在颤抖。

我勉强笑了笑,想叫他别怕,我没有事。然而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倚在他怀中,全身越来越冷,眼前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