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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幕


  我弯下腰,用铅笔上的橡皮头,戳了一下那个裤脚。它已经冻硬了。但是,我敢肯定,这是一个人。

  “见鬼。”

  我猛吸了一口烟,权当喘口气。我不想用鼻子呼吸了。一月下旬,天气刺骨的寒冷。人行道上堆满了雪,每年这个时候,底特律都这样。这个尸体横躺在一幢废弃建筑的电梯竖井底部,至少4英尺厚的雪把他包裹了起来。好在是这天气,否则,还不知道会有多么臭。

  我看不见这个人的脸。只有一双脚露在雪外边,脚上穿着白色的袜子和一双黑色的运动鞋。除了上衣的下摆能够看到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类似这种死亡现场,对于大多数城市来讲,都会是不同寻常的,令人震惊的,毛骨悚然的。可是,对于底特律来讲,却是司空见惯的。这些年来,我一直不在底特律,底特律一定发生了什么。

  为了给自己谋个营生,我已经离开这座城市20年了,这样,我避开了在等于慢性自杀的化工厂里工作,或在一家卖酒的商店里讨个生活。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只要不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就行。

  到哪个地方讨生活呢?我苦苦思索了许多年。在亚洲、欧洲、北冰洋边上,我装过罐头,当过木匠、流浪汉。然后,我做了记者,这对于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来讲,是最自然的工作。

  记者。

  做记者,不需要专长,没有家庭牵挂,不要求社交技能。另外,除了那些《圣经》推销员,恐怕只有记者这个工作可以得到差旅费。都快30岁了,我又回到学校,学习写作。我在《阿拉斯加渔民杂志》(Alaska Fisherman’s Journal)得到了第一份记者的工作,以速记的方式,在便笺纸上写新闻报道,然后,再寄回设在西雅图的报社总部。

  这样,我带着我的笔记本和帐篷,钻进海洋这个“最后的边疆”,写下我的所见所闻:有关渔民的艰难生活;喝得烂醉的山区妇女,她的裤子晾在船头的绳子上;被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墨西哥劳工;生活在桥洞底下的“国王”;豪华游轮上的同性恋钢琴手。这是一群总能找到某种方式去生活的人们。这是一群与我同类的人。记者这种工作很适合我的秉性。

  那份工作没了之后,我努力想再找到一份真正的工作,但是,我没能找到。《底特律自由报》不要我。《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不要我。《奥克兰论坛报》(Oakland Tribune)也不要我。当时,我想再回到阿拉斯加的渔船上去,结果,一个“偏僻小镇”的报纸给我打来电话,给我一份夏季实习生的位置——《纽约时报》。

  我还是很幸运的。

  我以描写那些世贸中心遗址的骗子、上班族和消防队员的生活,结束了我在“格雷夫人”[1]长达10年的工作。这10年的确不错。但是,“漫游癖”就像一位漂亮的姑娘,总有一天早上起来,你发现她变得苍老了,所以,你得做出决定,是与她厮守终生,还是赶紧逃走。我逃走了,就像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样,我转了一圈,还是回家了,我在《底特律新闻报》找到了一份工作。引得我在纽约的同事们一番嘲笑。《底特律新闻报》当时正濒临死亡。底特律也不例外。

  我是在底特律和底特律的郊区长大的,所以,我真的要说,底特律压根儿就没有好过,说明这一点很重要。老辈人总爱告诉我,冷饮店和购物商店的爆满和周六夜晚悠闲驾车出游的场景等,这类充满感情的昔日往事。但事实是,40年前,当日本人思考如何制造更好的汽车开始,底特律就一直处在垂死的状态中。整个国家的人都知道,底特律和底特律区域每况愈下,整个国家都在嘲笑我们。一群懒惰的、没有受过教育的蓝领无能者。“铁锈地带”(Rust Belt)。“铁锈碗”(Rust Bowl)。[2]“别再提它”。佛罗里达(Florida)正在招手。

  2008年,陶氏化工(Dow)坍塌,经济崩溃,“三巨头”[3]的首席执行官到华盛顿特区去乞怜,而在此之前,底特律一直无人问津。美国人的眼睛突然转到了底特律这个后工业石棺上,在这里发生的犯罪、腐化、管理不善和骚乱,让底特律自己远离了权力中心。底特律早已成为史诗、历史、符号,甚至一声“嗨”。我开始接到来自世界各地记者的电话,询问底特律究竟成什么样了,那里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们想知道,这个“铁锈地带”的“癌症”是否已经扩散了,是否正在向洛杉矶、伦敦和巴塞罗那蔓延。底特律究竟是正在发生“远震”,还是一个“震中”?底特律是大衰退的一个象征吗?今天的“汽车城”就是美国的未来吗?我们究竟是生活在一个周期里,还是生活在一个时代里?这些用电话询问我的记者们突然再也笑不起来了。

  记者们蜂拥而至。我的那个《底特律新闻报》上的新闻报道开始出现在《滚石杂志》(Rolling Stone)和《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上,出现在NPR、PBS和CNN上,不过,都是别人署名的。记者们很少对底特律以及它在美国的地位做出细致入微的评论。他们不过是逛逛这座废墟,扯下地方的头条新闻,讲述底特律是如何地一塌糊涂,然后离开。

  底特律的确一塌糊涂,说不出其他的什么来。但是,我认为,底特律毕竟是美国的城市。底特律曾经是美国崛起的先锋,如同它是美国下滑的先锋一样。我们都希望底特律再次成为美国振兴的先锋。底特律象征着美国主导下的和平。底特律是大规模生产、汽车、水泥道路、冰箱、冰冻豆类食物、高工资的蓝领工作、住宅私有化、大规模金融信用体系的诞生地。底特律是美国生活方式的发祥地。

  1919年,通用汽车公司(General Motors)正式在底特律推行大规模分期付款购买制度,出售它所生产的小汽车。20世纪40年代,底特律被称为“民主的兵工厂”,在那里生产出消灭法西斯的战争机器。

  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底特律的汽车大亨们去华盛顿讲述他们军事风格的管理和体制,底特律的做事方式曾经非常重要。罗伯特·麦克纳马拉(Robert McNamara)是“福特猎鹰”的创造者,又是越南战争的“创造者”。查理·威尔森(Charlie Wilson)曾经是通用汽车公司的董事长,却还是五角大楼艾森豪威尔将军的左膀右臂,他说过一句名言:“对美国有益的,同样对通用汽车公司有益,反之亦然。”

  如果事情真像威尔森所说的那样,那么,反过来也一定是真的。

  现在,这个曾经兴旺的城市破产了。废弃的厂房,被遗弃的住宅,被遗忘的人们,这座城市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和愤怒的地方。底特律这个曾经在美国率先实现住宅私有化的城市,现在成了剥夺抵押住宅赎回权(Foreclosure)之都。底特律市的中心区成了魔鬼摩天大楼的博物馆。树木、柳枝和野生动物已经重返它们的领地。土狼出没于这个昔日人声鼎沸的地方。野鸽子也成群结队地远飞他乡。据说,像旧金山和曼哈顿那样规模的城市,几乎都能够塞进底特律荒废了的地块里。

  底特律曾经是美国最富有的城市,现在成了美国最贫穷的城市。底特律是美国文盲和辍学者之都,学生必须把课本留在学校里,必须从家里带手纸上学。底特律是失业之都,一半的劳动力没有固定的工作。消防队员没有靴子,警察没有警车,老师没有粉笔,市议员的电话被FBI(美国联邦调查局)监听,太多的祖奶奶们欲哭无泪。

  但是,我们不能再遗忘底特律了,因为发生在底特律的事情正在底特律以外的地方重演。从菲尼克斯、洛杉矶,到迈阿密,一些街区里随处可见空着的住宅和游手好闲的人们,足以让人感觉到那些街区的衰败。美国人正在债务中挣扎,减小债务的希望正变得越来越渺小,不少人流落到了国外。经济学家们高谈阔论,试图寻求转机。然而,站在密歇根,我似乎感觉到,让生活更美好的根基已经不复存在了。

  笑吧,嘲笑底特律吧。其实我们正在嘲笑自己。

  在美国的城镇里,整个制造业工厂都被拍卖了。人们用卡车拉走了工具和模具、铝制墙板、起重机、饮水机。我们正在目睹着剥开美国机械心脏的情景。

  现在,一个新雇用的汽车工人每小时挣14美元。1914年福特汽车公司所支付的工资是5美元一天,考虑到通货膨胀因素,现在每小时14美元的工资,比1914年福特汽车公司所支付的工资还少3美分。当然,福特公司并没有雇用新的汽车工人。

  来到底特律。驱车走在空空如也、支离破碎的大道上,底特律的衰败即刻映入眼帘。走了一段路后,我们会开始感到衰败的情景随处可见。很平常,很正常,就像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

  然后,我们可能会碰上一个人倒在雪地里冻僵了之类的事情,会看到这座城市裸露出来的骨架。

  然后,我们发现了某种东西,它就像倒在冰天雪地里的一具僵尸,底特律的骨架把底特律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座城市的颈骨与亿万富翁相联系,那具尸体横躺在亿万富翁拥有的那幢坍塌的建筑物里。这座城市的肋骨与无以计数的小人物相关联,那些小人物步履蹒跚地走过这些满目疮痍的街头巷尾,那些小人物蜷缩在这幢破败的建筑里,笼上一堆火,让自己感觉些许温暖,然后在那里发愣。这座城市的髋骨与意志消沉的警察有染,他们不能总干从电梯竖井里捞死尸的营生。这座城市的股骨,与搬到郊区去的那些白人脱不了干系,他们目睹了底特律的灾难,却扭过头去,离开它,到别处去继续他们的生活,好像这场人间悲剧是别人的事情,与他们毫不相干。这座城市的足骨正在那潭结了冰的脏兮兮的水里若隐若现,它们恰恰属于一个无名氏,似乎没有谁会提供有关一个无名氏的蛛丝马迹。

  我们并非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在美国,无亲人指认的尸体都放在市政府的停尸间里,其实他们并非没有亲人,只是因为他们的亲人太穷,没有能力为死者料理后事——在洛杉矶、纽约、芝加哥。无独有偶。爷爷还在还贷,而爷爷的子孙们试图另起炉灶。

  这本书不谈地缘政治,不谈宏观经济,也不谈全球金融。这不是一部有着完满结局而令人愉悦的故事。这是一部报告文学。这是一部返乡记者的回忆录,不过,这个返乡记者已找不到他熟悉的家乡。这本书描述了那些真实的人们正在一个所剩无几、只剩离去的地方,为了生存而挣扎的故事。这本书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早上醒来,有人告诉我们,我们老了,我们不想相信这一点,然而,它确实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这本书谈到了,在美国人经历中最具历史性和灾难性的时期里,一个充斥着暴力的城市,一群不屈不挠的人。这本书涉及家庭、警察、犯罪分子和工厂工人。这本书也没有遗漏腐败的政治家和正在衰败的报纸。这本书还描述了愤怒的人们,他们打斗,他们哭泣,他们相互抢夺,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

  这本书是关于美国的未来,是关于我们把自己从困境中拯救出来的殊死搏斗。

  到头来,底特律[4]人可能是最了不起的美国人,因为没有谁会比他们更了解我们所有人都站在电梯竖井边上。

  [1] “格雷夫人”是《纽约时报》的别称,意指它在报纸上使用比一般报纸要好的图像。——译者注

  [2] “铁锈地带”专指美国已经陷入经济困境的老工业区,尤指美国东北部和中西部日益衰落的老工业城市。“铁锈碗”则是专指那些日渐式微的钢铁业。——译者注

  [3] 作者这里说的“三巨头”特指美国三大汽车制造企业,福特、通用和克莱斯勒。——译者注

  [4] 读者需要注意,本书所谈到的底特律,仅是“底特律市”,而底特律都市区有着一个广袤的郊区,那里的情况不同于本书所说的情况。——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