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约时报》工作的10年里,每到一个地方,我总是在寻找荒诞的事情。我其实就处在荒诞的事务之中。我想,我在底特律会不费力地看到荒诞离奇的事情。荒诞离奇的事情会找上我的门来。我会像跳伞记者那样去对待荒诞离奇的事情,让我的指甲脏上一到两年,让我的母亲拥抱她的孩子,然后,再继续前进。
在随后的几周和几个月里,我在洛杉矶的家里搜罗着各大媒体的消息。我问自己,底特律怎么样?底特律是一个好的报道题材。底特律的故事。一个火车事故。
他们告诉我,不要底特律的报道,谢谢。底特律什么也没有。除此之外,报纸和杂志生意本身正在走下坡路,任何一个执行编辑希望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花钱在报纸这座“死城”里开一间精品店。
最后,我咽下了我的名牌记者的傲慢,给《底特律新闻报》打了一个电话。《底特律新闻报》经营状况很不好,甚至都撤销了周日版。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的大门向我敞开了。他们告诉我,来做你要做的事吧。记录下美国这座“伟大工业城市”的衰退。
我接受了这个工作岗位。我给自己一个承诺。我要在底特律河岸上建起一座高高的文字城堡,从时代广场上都能看见它。
2008年3月,我开始了在《底特律新闻报》的工作,就在我上班的第一天,编辑部的电灯灭了一半。人们半开玩笑地告诉我,这样做是为了节省电费支出。我有了一张办公桌,可是,欢迎我到来的椅子是坏的,电话是坏的,地毯上有很大一块印迹,这个印迹让我想起了过去用粉笔画出来的犯罪现场。电脑不能开机。围绕我的4个小隔间都是空着的,原先那些人使用的纸和笔还在那里躺着。与《纽约时报》的编辑部一样,这个编辑部就像冷藏室那样死寂,但是,毫无疑问,这个编辑部处在困境中,而且困难相对要大一些。
在编辑桌子上方的墙上安装了一排电视,那里正在反复播放着38岁的基尔帕特里克的新闻,他幻想自己是个演员,喜欢戴一顶白色的毡帽和钻石耳坠。检察官正打算就涉嫌作伪证等事情,指控这个市长。
因为这些电视机已经旧了,而报社的收益不佳,所以,基尔帕特里克的电视形象既阴暗又模糊。电视播放的场面,如同《时代周刊》编辑为辛普森所做的一样,让这个市长看上去比较黯淡,比较险恶。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些电视机是征兆,是一座煤矿里的风向标,一旦它们完全黑了,这个有着135年历史的报纸也就寿终正寝了。
电视记者暗示,基尔帕特里克市长命令杀死一个名叫“草莓”的妓女,因为她知道这个派对和参加了这个派对的权势人物。
在这种压力下,基尔帕特里克正在垮下去。在晚上“城市状况”演讲前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修改了他的演讲稿,打出种族牌,随意投放种族炸弹,声称他正在遭受威胁以及收到来自郊区骇客充满仇恨的信。
就是在最好的时期,有关底特律市的新闻口碑也不是很好。有过这样一个报道,一个底特律的杀人犯去托莱多(Toledo)自首,因为底特律的警察根本就不会关注他。《福布斯》最近曾经把这个“汽车城”称为美国最悲惨的城市。然而,基尔帕特里克这个家伙正在把底特律的惨状提高到一个全新的水平。“妓女”?“凶杀”?任何一个都是记者的梦。突然间,我不再关心我的那把坏椅子了。
市长基尔帕特里克真的命令杀了这个应召女郎?我问我周围的记者们。他们告诉我,这个传闻都有5年了,但是,当这个市长不堪入目的短信丑闻成为中心情节时,这段传闻重新浮出水面,并有了新的生命。
我的才华需要表现出来。我需要一个电话卡,我需要一个烫手的山芋,它宣布:查理在此也。
一个来自市政厅的针对一个妓女的格杀令将可以实现这个目标!
我给一个我认识的侦探打了电话。
这不是好莱坞
在这个不断追逐美国“凶杀之都”称号的地方,迈克·卡莱尔(Mike Carlisle)堪称最优秀的凶杀侦探之一。
卡莱尔解决了这座城市近一半的凶杀案,回溯到1960年,这个城市总共发生的凶杀案超过1.1万件。尽管一般没有人理会死去的妓女和毒品贩子,卡莱尔对他的战绩还是很自豪的。
几年前,我在底特律为《纽约时报》撰稿。那时我就见过卡莱尔。他的形象当时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那永不离手的烟卷,他使用的是棉花地里的语汇,他穿着工装,还留着一缕白胡子。他的行为举止很像我想象中的凶杀侦探应该有的样子。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保存着一本奇怪的影集。那里既有他的结婚照、假期旅游照,还有犯罪现场的照片,以及像海星似的躺着的赤身裸体的妓女。
卡莱尔接起了我给他打去的电话。
“还好吧,迈克?”我说。
“你好吗?这个部门是该死的屎坑,查理。还有九个月我就退休了,我将离开这里。”卡莱尔说。
我说:“没有什么变化,是吧?”
“还不至于要命。”卡莱尔说。
我问他是否了解任何有关“草莓格林”案子的情况。
“对,这个案子吗,我知道一些,”他说,“因为一些蠢货被抓到正在给他们的头儿发短信,所以,我们重新展开对这起案件的调查。我真倒霉,卷宗正放在我的桌子上。足有三个活页夹那么厚。”卡莱尔说。
“你负责这个案子?真的吗?”我说。
“没开玩笑。你回来干什么?”卡莱尔问。
我对此做了解释。卡莱尔笑着说:“我很久没有听到过如此愚蠢的决定了。我想,家乡欢迎你。”
我说:“不说这事了。”咖啡溅到我的脚上。
我问他,我是否能看看有关“草莓格林”案子的卷宗。
第二天早上,卡莱尔把有关“草莓格林”案子的卷宗带到了伍德沃德(Woodward)的一家饭店,伍德沃德是城里通往郊区的主要通道。我们会面的地点正在这个城市北部边上,我刚在那里买了一个宅子。之所以在这里买房子,是因为住在底特律这个贫民窟里,我实在受不了,我热爱底特律,但是,我现在有了一个女儿,我没打算住在底特律。我倒没有在意底特律的腐败,高税收以及缺少救护车。所以,我多花了不少钱,选择了这个地处底特律地界之外一英里的地方,安营扎寨。
卡莱尔坐在靠近大厅前面的一个角落里,他吐出的阵阵烟雾,缭绕着这个角落,挥之不去。在密歇根,我们依然还能在餐馆里抽烟。卡莱尔正在喝他的黑咖啡。
我们谈了一小会儿,就开始点餐。卡莱尔要了一份燕麦粥。燕麦粥和香烟。多好的搭配呀。
“这个案子不是开玩笑的。”卡莱尔低声说道,眼睛盯着一个年轻的服务生,他正在试图偷听我们谈话。“一个毒品贩子惹的事。一个妓女夹在了中间。”
“真的吗?”
“对,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周围有些坏人。从市长开始。这个城市整个是一个蛆虫出没的屎堆,查理。我是说,这个城市有好人,但是,他们在这个不合适的地方迷失了方向。这是一个死城。任何一个人都会说出任何一种不同的见解,但其实他并不知道他正在说什么。”
卡莱尔抽起烟来就像抽油烟机工作一样。“你知道,我做这行是因为我认为我能做出点名堂来。我真的以为我能给人提供一点帮助。”他把文件夹向我这边推了一下。“都在这儿,你有40分钟的时间。”
我开始在我的笔记本上抄写。
卡莱尔沉默了几分钟,然后,他笑着自言自语地说起他孙子的新复活节礼服来。我尽量迎合他,点点头什么的,实际上,我还是专注地看着这份警察报告。
“迈克,”我最后看着这堆文件,对他说,“我只有40分钟时间,见鬼,请闭上你的嘴。”
卡莱尔把烟卷塞进了他的嘴巴。
“草莓格林”凶杀案已经变成了底特律的传说,一部有关性、政治和权力的侦探小说。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情节是这样的:据说“草莓”曾经在市长官邸里举办的舞会上跳舞,因为她知道这些有权势的出席者的名字和癖好,所以,按照基尔帕特里克的指令,“草莓”必须要死。
差不多一年以后,驱车经过的杀手用乱枪把“草莓”打死,接下来的故事是:“草莓”倒在方向盘上,眼镜摔碎了,汽车还在移动,慢慢在大街上滑行。“草莓”的男友是个毒品贩子,在这场凶杀中活了下来。
“草莓格林”凶杀案不过是这个城市许多凶杀案件中的一例,在最初承办这个案子的侦探被排挤出这个案子之后,这个侦探向法院提出了一项诉讼,声称正是在市政府的授意下,底特律的警官杀害了塔玛拉。
然而,在有关“草莓格林”案子的卷宗中,完全没有提到此类情况。并非像那位被撤职的侦探所说,“草莓”是在开车时,身中18枪而亡;实际上,她仅中了3枪。
法医检验报告显示,“草莓”死时两个眼眶都是黑色的,这个事实印证了另外一位脱衣舞女的说法,“草莓”死前两周,在一个舞会上被人打了,因为两个毒品贩子都爱上了她。
一个正在联邦监狱里服刑的毒枭对此案有过一段回忆。作为一个毒枭,他必须解决底特律东部地区毒品贩子之间形形色色的冲突。所以,在“草莓”死后的几周,有一个毒品贩子出来解释,他实际上是要打死“草莓”的男友。
按照这份报告上的说法,这个毒品贩子告诉这个毒枭:“这个娘儿们正好夹在了中间。”
看这种案子的报告就像看尼科尔姐姐高中时的学校记录。一个漂亮的女人全给丑陋的生活套住了。“草莓”性感十足,她利用了自己的性感,挑逗那些危险的男人,摆布他们,从他们那里偷钱。最后,她为此付出了她的生命。“不幸倒在底特律街头的妙龄女子”。
草莓。
尼科尔。
一本愚不可及的书。底特律制造。
“究竟有多少姑娘就这样死在了底特律?”我抬头看着卡莱尔,问道。
透过他一缕烟,他说,“数不胜数。”
我告诉他:“我姐姐也是这样死在底特律的。”
“哦,兄弟,对不起。”
“她不是垃圾,你知道吗?”
卡莱尔同情地说:“她也是一个父亲的女儿。”
“对,完全没人关心她,除了一个警察。一个名叫斯纳尔斯基的警察。我从未忘记他的名字。斯纳尔斯基。他了解每一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他抓住了那个家伙。”
“我也忘不了他的名字。”卡莱尔说,“他是我的师父。”
“不开玩笑?”
“不开玩笑。”
这就是底特律。世界上最小的大城市,140平方英里,5英尺深[10]。
浏览完卡莱尔的记录,我的确没有发现任何有关“草莓”在市长官邸之类的字句,这并非意味着,那里从未举办过舞会。因为杀死“草莓”的武器是0.4cm口径的手枪,底特律警察使用的正是这种口径的手枪,所以,一定是某个警察谋杀了“草莓”,除了这位探员跳跃性的思维之外,再没有任何字句指出是一个警察杀了“草莓”。
当时的确有这样一种观点,推出1000个酒吧阴谋故事。底特律人喜欢精彩的阴谋。“草莓”的凶杀案已经成了这个城市的一景。
我跟卡莱尔告别后,回到了编辑部。我给那个被解职的侦探打了电话,把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大概是下午3点,那个被解职的侦探说起话来,颤颤巍巍,颠三倒四,仿佛谁用羽毛枕头愚蠢地打过他似的。他不能解释这些事实上的出入,但是,他告诉我:“诚实地讲,整个案情就像章鱼的触手,无限扩展。在底特律,只要你看到一桩凶杀案,然后把这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案情就会浮出水面。”
对我而言,只有一件事是明显的,底特律人已经被一个疯子欺骗了。基尔帕特里克市长是个说谎者和骗子,但是,他并不是凶杀者,至少在我看来,他不是“草莓”案子中的元凶。
我相信我对这个神秘的脱衣舞女郎凶杀案有了答案。这个凶杀案与基尔帕特里克市长毫无关系。我就是按照这个思路写的报道。
这个故事上了《底特律新闻报》的头版。我9点时到了办公室。办公室空空如也,只是前台有一个人。我电话上的信号灯正在闪着,一定有一个留言,也可能好几个留言,十几个留言,我想。
我把大衣脱下来,放在身边的空桌上,倒了一杯咖啡,坐下来,拿过一个记事本,开始接听给我的留言。
其实电话里只有一个留言。这个留言只用了两个词,对我的世界观做了概括。
“Nigger Lover”。(黑人解放运动者的同情者)
乔伊路
电话铃响了。我没认出显示屏上闪烁着的那个电话号码。我拿起了电话。
是我的外甥女阿什利打来的电话。
“喂,沙尔舅舅,”她说话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感伤。我敢说,她正处在吸毒后的飘飘然中。她的童音泄露了这个天机。含糊的发音也能让人明白这点。她叫我“沙尔舅舅”。
见鬼,我自言自语道。
“喂,姑娘,”我对她说,“干什么呢?”
“你知道这个东西对我怎么样,”她可怜兮兮地说,“不起什么作用。”
“你的问题很普遍。”
“对呀,这是一句实话,但是,你要是像我这样的傻瓜,问题就更严重了。”
“有什么问题吗?”这正是她指望我问她的问题;带着真正同情和关切的心态,来提出这个问题。
接下来,按照剧本,她会劈头盖脸地把她的自怜自哀甩给我。这样就给她的自我厌恶腾出一条路来,这种自我厌恶最后演变成她迎合我。
我没上当。我用沉默做出回应。
最后,她说:“我一直都没去过你的新房子,”她的声音就像炸了马蜂窝一样。“甚至至今我都没有跟你说上一句话。你已经回来一个月了。”
“是啊,对不起。拆箱子,尽量给《底特律新闻报》写点东西。我真没有多少时间做其他的事情。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