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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浴火(4)


  弗兰基弟弟在他那个街区的那家名叫“音响大厅”的酒吧,边喝着啤酒边告诉我:“我是这个公共汽车上的罗莎·帕克斯[14]。我是这个公共汽车上唯一的一个白人。你应该听说过。‘黑鬼的’这个,‘黑鬼的’那个。”一台基诺机,摇摇晃晃的桌子和行将入殓的人们,弗兰基弟弟那个街区的“音响大厅”不过是这些东西的凄凉组合。弗兰基弟弟说:“‘混账东西,我要杀了你’之类的话,在公共汽车上不绝于耳。真的难以置信。底特律的学生们就是乘坐这样的公共汽车去上学。他们身旁就是一个吐得满鞋的酒鬼。或者一个小孩感冒了,吐到了车上,其他的孩子会嘲笑他,于是,他不好意思,只得下车,消失在寒风中。他的母亲没有来接他。这些孩子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做呢。没人管。”

  弗兰基弟弟那个街区的酒吧距离他家也就几个街区。弗兰基弟弟曾经到过驻韩军事基地服役,严格来讲,他参与了对外战争,所以,他像一个缴纳了会费的会员一样受欢迎。他们似乎并不介意,弗兰基回国后甚至没有得到一个二等兵的军阶。之所以没有得到军士军阶,是因为他帮助一个中士遮掩了在军营中嫖妓的丑闻。

  在弗兰基弟弟回国时,两鬓斑白的越战时期的退伍老兵选他做副官,算是对年轻一代的一种表示。我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他和这些社会底层的人们相处得不是很好,当然,弗兰基弟弟的确享受了一阵1美元一瓶的啤酒。我也曾经时而与他一起在那里喝啤酒。

  弗兰基弟弟住在叫作沃伦的地方,在“八英里路”以北400米的地方,这条名叫“八英里”的道路,把底特律这个黑人的城市与蓝领白人的郊区从地理上划分开来。

  可是,沃伦这个地方并非一个真正的郊区;它不过是底特律的延伸。在越战期间,沃伦成了解决底特律日趋黑人化的一个办法,而“八英里路”就成了一道深沟。沃伦是著名的“里根民主党人”的基地,这些蓝领白人给共和党投票,因为感觉到了平等权利行动的种族歧视。如同许多白人家庭现在所说的那样:“在我失去工作时,这工作至少不会落到一个黑鬼手里。”

  没有几个白人认为,黑人工人阶级的利益与他们的利益是相同的。

  白人蓝领阶层的自杀事件似乎震惊了权威人士和教授们,他们蜂拥而至,像研究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研究密歇根东南部地区的白人工人阶级。但是,他们不应该感到惊讶。他们就是1972年选举密歇根共和党州长乔治·华莱士(George Wallace)的那一群人,奥巴马所说的咆哮的种族隔离主义者。

  沃伦南郭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乱七八糟的地方,战后前30年,这里变化不大。那里提供了一种美好的中产阶级生活,当然,是一种不值得一提的中产阶级生活。一家工厂坐落在一条大道旁,高压线沿着这条大道伸向远方,如果我们选择在这家工厂工作,就会住在它附近,于是,我们至少会在某个湖畔还有一幢度假用的房子,一条机动小船。如果我们承诺把我们的生活贡献给这台生产机器的话,这就是我们所能得到的。

  此后,经济开始向南转移,老百姓“科德角式住宅”(Cope Code)的铝合金边墙已经褪色了,他们不再有能力偿还他们的房贷。如果他们不把房子交给银行的话,他们或是把房子卖给靠出租简陋房屋而牟取暴利的房东,或是把房子出租给那些在底特律领了政府“第8条款”(Section 8)租房券[15]的人,联邦政府直接替他们偿付一部分租金。

  白人文化破产,两代只知贫穷的黑人,沃伦南郭正处在这种深深的焦虑之中。

  沃伦南郭直接与底特律相邻,那里的工厂和店铺门前习惯性地飘扬着星条旗。道奇工厂、通用汽车工厂和那些给它们提供服务的夫妻工具和模具商店,也卖杂货,组织旅游,出售隔年的新车。而在我回到底特律的时候,75%的这类店铺都关门了。

  出售毒品和妓院之类的生意替代了这些商店的生意。与这些商店相伴而生的不是比较好的学校,而是枪击,生锈的汽车,坐在破败的门廊前喝着纸袋装的酒的人们。还有围着街头空地上的那些面露凶相的少年和踉踉跄跄的吸毒者。弗兰基弟弟开始把女儿关在屋里。

  弗兰基弟弟10年前花了7万美元买下了这幢房子。这幢房子朴实无华,有两个卧室,阁楼尚未完成,有两块宅基地那么大。如果说它当初还值几个钱的话,到了2008年,这幢房子的价值不足1.5万美元。

  弗兰基弟弟回家晚一个小时是常事,他会坐在“国家展览中心”(State Fairground)附近的换乘车站等车,寒风吹得他透心凉。

  我感到弗兰基弟弟的境遇不好,我想帮助他。但是,弗兰基弟弟是一个很高傲的人。他不想借钱。他不想要一辆车。他依然乘坐这路公共汽车。乘坐这路车让他可以有机会拍照。

  “事情比这更糟糕,”弗兰基弟弟说,“一天,我站在那儿,天气很冷,这路公共汽车的司机去参加‘野猫式’(wildcat strike)[16]的罢工了,但是,他们没有事先告诉孩子们。孩子们穿着单薄的外套,站在寒风中,没有人费心先告诉他们一下。”

  弗兰基弟弟身高1.85米,体重60公斤,兜里总是装着一块钱的硬币。他小时候曾经被一辆汽车撞过,所以,脊柱有一个大致18度的侧弯。他看上去总像是在被风推着走似的。弗兰基弟弟的心脏做过手术,他看上去很朴实,身上有大块的文身,留着一缕“傅满州”[17]的两撇胡子。打拳击时,他善用右勾拳,头部也很抗击打。

  一个黑人在车站想要他的照相机。弗兰基弟弟抬头看看他,看看他的一个朋友和他后边的一个小偷,然后说:“如果让一个体重60公斤的白人踢你的屁股,你的余生都会后悔不已的。”

  当这个黑人的朋友笑这个黑人时,这个黑人走开了。从此,弗兰基弟弟不再携带他的照相机了。

  一天晚上,在那个酒吧里,一个形容枯槁的白人退休警察说起了一个黑人被打死的故事。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初,一个白人刚刚从越南回来,与一个同伴一起巡逻。

  这个退休警察解释道:“我们正在一个胡同里追赶一个黑人。我们追不上他。于是,我拔出枪来,打中了他的后背。他死了。”

  “于是,他们开始记录现场,负责现场勘查的警官朝我和我的同伴走来,从枪套里拔出一把发令枪,说道:‘好吧,经过就是这样。这个黑鬼拔出这把玩具手枪,看清了吗?’”

  这个退休警察解释道,这个警官总是在他的枪套里放着一把玩具手枪。一个黑人万一决定逃跑,枪打出去,击中了他的背部,这个黑人被打死。这就是过去如何维持“八英里路”的社会秩序的。

  这个退休警察似乎沉浸在回忆中,回忆好像正在燃烧着他。弗兰基弟弟给他买了一杯酒,让他冷静下来。

  因为这个发现,底特律一直都有永不熄灭的火焰。底特律已经经历了3次种族暴乱,底特律曾经被烧毁过3次。底特律的标志尽可能地确认了这些。我们期待更好的事情,更好的事情会从烈火中再生。

  1863年,底特律第一次被烧毁,那是独立战争期间,当时,一个10岁的白人女孩指控一个皮肤黝黑的小酒馆老板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强奸了她。那时,《底特律自由报》写道:“福克纳的血管里流动着少量黑鬼的血。”但是,福克纳不承认他是“黑鬼”,他声称是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后裔。

  在福克纳被定罪之后,对于白人暴徒来讲,“少量黑鬼的血”就足够了,他们一斧子砍掉了一个黑人的头颅,放火烧了35幢建筑。联邦军队最终进入了底特律。

  1943年的种族暴乱再次燃烧了底特律,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在进行。一群白人少年与一群黑人少年发生了争吵。一个白人姑娘被一个黑人帮强奸的传闻,让一场混战迅速蔓延到全城。人们把黑人拖出汽车,毒打他们;底特律的黑人街区被人放了火。在三天的暴乱之后,联邦军队进入之前,34个人被杀害了。

  1967年,警察袭击了一个黑人经常光顾的地下酒吧,以此作为导火索,底特律再次遭受大火。当时,从越南战场上返回的士兵是一方,警察是另一方。警察试图在底特律12大街和克莱尔蒙特街交汇处西边的建筑物里,逮捕了所有82个成员,并暴打了那些食客和围观者。5天后,国民卫队和第82空降师介入,这场暴力行动才结束。在这场暴乱中,43人死亡,7000多人被捕,2000幢建筑被烧毁。

  底特律是美国唯一一座被自己国家的军队占领过3次的城市,这是底特律不光彩的“殊荣”。

  从地理上看,密歇根州是美国最北部的州之一,但是,从精神上讲,密歇根州是美国最南部的州之一。20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之间,底特律经历了大规模扩展,大约有50万黑人从大密歇根南部的棉花地里向北迁徙,进入底特律市。当时,人们认为,底特律是“梦想之乡”,只要在底特律找到一份工作来付房款,就能够在那里买一幢属于自己的带花园的房子,而底特律的工作遍地都是。

  南方的乡下佬也来到底特律和弗林特这类城市,寻找工厂里那些不需要什么培训技能的工作。在“兴旺的20年代”,密歇根的“三K党”成员迅速扩大。经过10年的发展,估计住在密歇根的“三K党”成员达到了8万人,其中有一半住在底特律,另外一半分散在密歇根州的其他地方,如大急流市(Grand Rapids)和弗林特市。

  一个黑人来到底特律,他发现了事实上的隔离,这种隔离产生于肉体威胁和限制性房地产合同,除了可以住到“黑底”(Black Bottom)和“天堂溪谷”(Paradise Valley)街区外,几乎不允许黑人住到任何别的地方。“黑底”和“天堂溪谷”街区地处“伍德沃德大道”以东。这个地区当时有大量的爵士乐俱乐部和黑人所有的商店,当然,那里人口密集,受到老鼠、腐烂的垃圾和不符合基本建筑标准住宅的困扰。1952年的一份报告揭示,在“天堂溪谷”街区,被老鼠咬伤的人数达到200人。

  随后展开的城市更新和州际高速公路的建设,让成千上万的黑人就地搬家,从而进一步增加了这些黑人聚集区的人口密度。

  底特律的扩大是预料之中的事。在1967年动乱之后,白人迅速向郊区搬迁,如沃伦这类地区,白人带走了他们的工厂、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税赋,仅仅留下了他们的房子。

  1967年动乱发生后的第五年,通过选举,底特律拥有了它的第一个黑人市长科尔曼·杨(Coleman Young)[18],黑人从政治上控制了底特律。科尔曼·杨在1974年的就职演说中说:“我签署了一份给所有贩毒分子、冒牌艺术家、拦路打劫者的提前警告:是离开底特律的时候了;是离开‘八英里路’的时候了。无论他们是黑人还是白人,无论他们穿着‘超级阿飞’(Super Fly)的服装,还是穿着别上银色胸章的蓝色工装。上路吧。”科尔曼·杨有复仇心理,很聪明,常常说出一些很好的句子。他就职演说中的这段话就很著名。

  剩下的白人把科尔曼·杨的话解释为,他们应该攻击“八英里路”了。他们的确这样做了。

  20世纪50年代,底特律的人口达到顶峰,当时的人口接近1900万,其中白人占83%。现在,底特律的人口不足70万,其中黑人占83%,底特律是唯一一座人口曾经超过100万,而现在人口萎缩到不足100万的美国城市。

  弗兰基弟弟常去的那家酒吧的一位女招待,很狡猾地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她说:“黑人期待走出贫民窟,现在,整个城市都成了贫民窟。杨摧毁了底特律这座城市。”她设想,她有一个怀有同感的听众。

  点唱机里正放着默尔·哈格德(Merle Haggard)[19]的歌曲。我看看弗兰基弟弟,他正在欣赏着一次友善的酒吧争吵。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酒吧里了,最后一次是我回家度假时,坐在这个十分特别的酒吧里。那一次,我在说一个当地的人是冒牌越战退伍兵时,嘴里吐出了脏字,于是,有人要我们出去。很显然,这家酒吧不允许出言不逊,相对来说,假装自己看到了海外军事行动,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过错。

  弗兰基弟弟正对着这个女招待微笑。他不以为然地挥了挥他手上的香烟,说道:“我想这取决于你正在问谁。取决于你站在‘八英里路’的哪一边。黑人可能认为,你才摧毁了底特律,因为你走的时候,没有打扫你留下的烂摊子。”

  这个地方哑然了,除了哈格德的歌声。

  哈格德唱到道:“我们没有在大街上放火烧掉我们的征兵证……”

  火

  底特律正在坍塌,不仅仅因为性丑闻和政治上的腐败,还因为底特律正濒临破产。路灯损坏或没有理由地瞎了。垃圾无人收集。污水倒灌进了房子,以致整个地块浸泡其中。紧急救护系统几近瘫痪,有时在接到紧急求救后数小时也不见救护车出现。警察的车辆已经使用10年了。基尔帕特里克市长和他的太太,却开着用美国最穷城市纳税人的钱购买的昂贵的“凯迪拉克凯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