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园靠近程府西北角，略为偏僻。
张着手任阿朱阿杏给她换上家常旧服，程橙目光沉稳的扫描屋子。靠墙山水花卉书架错落有致摆着几本书，六副插屏上绘着花中四君子，架子床帏挂着半新浅青色罗帐，书案最当眼的一只雨青色美人瓶插着两只时鲜花，窗明几净，看着恍如隔世。
顾妈妈进来，絮絮叨叨念：“今日二小姐可算护了程家脸面，按理太太该顺手赏了半锭银子的。”
程橙淡淡一笑，程府其实已有点入不敷出，这么一大家子全靠程父维护，早些年她的生母林氏在时还精打细算，过得不算充裕。自扶正米氏后，办了几件事所耗甚多，日子便不似原来那么自在。这五十两银子米氏怎么可能放过？
“阿杏，去瞧瞧大少爷下学没有？”
阿杏黝黑壮实，心眼又实，最是维护自家小姐，当年也是被米氏最先发卖的一批。那个六斤是后来米氏添上的。
“是，小姐。”阿杏抬脚出门。
顾妈妈瞧她安安静静的倚着榻挑本书看，随意嘱咐几声也出屋子去。
趁着没人，阿朱端上茶，压低声音问：“二小姐，奴婢瞅着你似换个人一样？”
“阿朱，你再瞅瞅。”程橙俏皮笑。
阿朱一愣，果真细细瞅看一回，大体没变，还是那么温温婉婉的二小姐。可眼神变的锐利了，浑身有股说不清的杀伐果断之气。
“瞅好没，换人了吗？”程橙笑得眉眼弯弯。
“没，没有。”阿朱讪讪的。
程橙垂眸书册，是本花间诗词，大多是春花秋月的抒情。少年不识愁滋味，前世她是不是就这么躲在虚无的诗词里逃避现实？
她扳手指头算了算，实在没什么实用的本事。那该怎么改变命运呢？大姐小妹和小弟还浑然不知黑手悄悄伸向他们。该怎么保护她们？
程橙忽烦躁起来，无力丢开书本望窗渐临的暮色发呆。
“二姐。”清脆的童音响起。
程榛欢跳着蹦进来，十岁的他清秀单薄，双眼亮晶晶的，一笑露出颊边浅浅酒窝。
“小榛。”程橙张手迎上，拥紧小弟百感交集。
“二姐？”程榛明显被她吓倒了，在她怀里缩了缩身子，昂着疑惑望着她。
程橙飞快腾手拭眼角欲滑落的眼泪，略哽咽道：“没什么，就是大半天没见，二姐想你了。”
“二姐？”程榛张张小嘴，这个二姐举动有点古怪。
疼爱的摸摸小弟的头，程橙拉着他落坐，细细追问今天学了什么？夫子骂人没有？
程榛和米氏亲生子程柚相差只有大半岁，同时在家里请的西宾石夫子手下认字。
夏国民风开明，而官府又尤其重视培养人才，每坊便有一家官办私塾，供上不起学的贫寒子弟开蒙识字。当然，有钱人家请得起西席是不屑于与市井小儿共学。
程府也请了夫子教两位少爷，这是程父最为重视的。
可程橙知道，要不了多久，石夫子便会被辞退，小弟便没有人教，而继弟程柚让米氏送到娘家跟她的娘家侄儿们一起继续学习。
“榛儿，听说我们西坊私塾来了个极有学问的先生是吗？”程橙试探问。
程榛笑嘻嘻点头：“二姐，你消息可真灵呀。今日才听石先生无意中说了一句，说什么竟然请他？”
“怎么？石先生认识这位私塾先生？”
“嗯，好像是认识的。”程榛重重点头，小脸皱起一团努力回想道：“还生气来着。”
程橙有点失望了。石夫子认识私塾先生，她还寄希望让小弟干脆提前上私塾好了，这样不会耽误学业，又可以避免米氏的虐待。
但若这二人有过节，石夫子恐怕不会帮这个忙。
“二姐，你要上学去吗？”程榛知道这个二小姐有才学的，当年启蒙袁夫子可是赞她清慧的。只是后来生母逝后，便没跟着再学。其实夏国是有女学堂的，许多官宦人家小姐们闲来无事三五结伴在女学堂学的可欢了。
“不是。”程橙面上浮上淡淡失落。
两姐弟这里说着话，前边来传，内厅摆饭了。
整理下衣服，姐弟二人便携手同至内厅。
此时，天色渐黑，厅上灯烛明晃晃的十分耀眼。
米氏坐在主位，拉着略为肥胖的程柚笑容宠溺，不知说什么十分开心的样子。边上程桃不时凑趣几句，很是各乐融融。
“母亲。”程橙和程榛敛襟见礼。
米氏眼角抬抬。倒是程柚起身喊一声：“二姐。”
连程柚都懂规矩见礼，程桃便不情不愿的起身干巴巴：“二姐来了。”
后边紧跟着程樱和程柠也来了，大家各自按辈落坐。罗氏是妾，家庭餐会照例没有吩咐是不能上堂的。
米氏只是轻瞟程橙两眼，见她面色如常，不喜不怒的，倒没有多说什么。
“咦？咱家换厨子了吗？”程桃舀着一匙鱼汤，蹙秀眉直言道：“味道不对。”
程樱诧异也尝了一口，点头轻声：“确实不一样了。”
“我怎么没尝出来？”程柚嘻嘻笑着叫人舀了小半碗，呷了一口，煞有介事转向米氏：“娘，当真呢？莫不是厨子偷功减料？”
“咳咳。”米氏干咳两声，手帕在嘴角轻轻按了按，抬眼面无表情道：“有个事正好说一下。”
大家都停下手，各自从丫环手里接过手巾净面，静静等着米氏发话。
“从下月起，每房分例银减半。”米氏抿口茶漱完口平静宣布。
“啊？”程桃最先沉不住气脱口嚷：“为什么？母亲。”
米氏有点不悦的横她一眼，淡淡道：“桃姐儿，还能为什么？年岁不好，田庄歉收呀。怎么？以为我这个做母亲苛刻你们的月例不成？”
“没有没有，不敢。”程桃忙起身赔罪。
米氏转开目光扫程橙一眼，道：“不但每房分例减半，就是两位哥儿的上学的费用了一并省免。”
一直眼观鼻的程橙猛的抬头，惊讶忖：提前了？
“娘？”程柚睁大眼：“省免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辞退石夫子不成？”
米氏点头，叹气：“没错，下月后，石夫子便不再教你们两兄弟。”
“那我们……”程榛也有点愣了。
米氏不满横他一眼，道：“不还有私塾吗？一月才半两银子。这一笔就省不少嚼食。”
程樱犹豫张嘴：“母亲，我们……”她想到自己还有点私房钱。
“大姐。”程橙笑吟吟打断程樱的话，向米氏道：“母亲说的对，年岁不好，能省则省点，就是家里的手工活计也用不着他人，咱们自己就够了。”
这手工活度指的是她们的穿戴衣物什么的，一般人家都是有专门的绣娘掌管。程府早年也养着几个专做活计的。
听程橙这么一说，不但程樱怔怔的，就连米氏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二姐，你说什么呢？”程桃又跳起嚷。要她自己做活计，她可不干，她的纤纤玉手可不是干粗活的。
“三妹，年岁不好，家道越发艰难，爹爹又离家打战，母亲为家里操劳，咱们别的忙帮不上，这绣活是没问题的。你说对吗？”
“对……”对个头。程桃眼角瞟到米氏满意的望着程橙点头，硬生生将话给截断。
继尔脸上带笑讨好道：“母亲，二姐这法子真不错，难为她想的到。”
“谢谢三妹。”程橙浅浅一笑。对上米氏审视眼神，乖乖摆出安静笑容。
米氏暗暗纳闷，却面上带笑：“橙姐真乖巧，甚喜。春巧，去柜里第三格取只镯子来赏给二姑娘。”
“是。太太。”春巧应一声转回。
其他人却齐齐一怔，赏东西？破天荒呀。米氏精打细算，很少平白无故赏东西，尤其还是前头主母的子女。婆子们用狐疑的目光巡梭两人。
程桃当即气的咬牙绞帕，脸色变了又变，却不得带假笑：“恭喜二姐。”
“谢谢。”程橙心里也很不解，不过，当着这么多人，不好驳回，也不想驳回，不要白不要。
米氏很是纳罕，笑吟吟从春巧手里打开一只小巧精致檀盒，取出一只玉镯亲手给她带上，说：“好孩子，到底大姑娘了，知道为我分忧了，带着玩吧。”
“谢谢母亲。”程橙敛襟退到一边，无意中瞥见大姐若有所思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再看小妹小弟俱低着头，轻轻拧眉瞟一眼米氏，似乎明白她的用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