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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葡萄在想她刚刚送二大上山的时候,是史老舅给她出了个不赖的主意。他说“咱这儿哪儿不能住?掏个洞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话听懂了。他是叫她去掏个窑。这儿土是好土,掏窑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庙强多了,想暖和它暖,想凉快它凉。她把少勇叫回来一块儿在庙附近的山坡上找了个朝南的地方,掏了个土窑。少勇花了四个星期日,和葡萄把窑洞挖出来,抹上泥,又用树杆钉了个门。她把二大安排在窖里,三人在一块儿吃了一顿年三十扁食。这一年里,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几回,每回两人都说他们自己明白的话:“住着不赖吧?——不赖。就是潮点儿。”“可不是。弄点儿石灰垫垫。”“垫上了。”“还硬朗?”“硬朗着呢。”“吃饭香不香?”“吃不多少。”

到丁书记去世的这个年关,史屯的知识青年们全到公社办公室院子示威,绝食,砸窗子,拆门。五十个村的知青结集起来也黑了一个院子。赶集的人围上来,掺和到知青里头,打听谁把女知青给日了。知青们里站着一个女娃,穿一件军装翻出两片大红色拉链运动衫,手上夹着烟卷,指着办公室里面尖叫:“孬孙你敢出来不敢?!”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出来!出来!不然我们要点房子了!”

这时有人脱了件破棉袄,烧上煤油,往院子中间的广播喇叭上一撂,又用打火机把一根树枝点着,伸到破棉袄上。火“轰”的一声烧起来。办公室的门开了,十多个大队书记、生产队长、民兵干部跑出来。知青们问那个红色拉链大翻领的女知青,谁糟蹋过她。她叼着烟卷,笑眯眯地挨个看着干部们,指着民兵连长说:“穿上衣裳你看着也不赖嘛。”

民兵连长往后一窜,脸血红。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别人身上,看着魏坡的大队书记。男知青们问:“是他不是?”

女知青说:“差不多。”

魏坡的大队书记急了,说:“你这浪货,你指谁就好好指,这事敢差不多?”

民兵连长说:“再血口喷人就抓起来!”

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连长身上,说:“那就是你!”

民兵连长说:“你脱光撇开腿,我都拾块瓦片把它盖上!我要你?!”

女知青大声喊:“就是你!”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要把民兵连长抓起来,交县上去。公社革委会副书记上来劝那女知青。女知青手上的烟卷火星四溅,冲着副书记说:“你也不是好货!”

知青们一听,又冲着公社革委会副书记去了。这时史春喜正巧赶到。他披着旧军衣站到自来水台上,要知青们冷静,有话慢慢说,不要上坏人的当,受挑拨。

女知青的嗓音辣子一样,叫喊:“谁是坏人?谁挑拨了?”

史春喜拿出他最排场的洪润声音说:“我是说,不要受坏人利用……”

知青们喊:“谁是坏人?!”

史春喜的好嗓子也破烂了,叫喊道:“谁在这里闹事,谁就是坏人!”

女知青的辣子嗓音又浇了滚油,这会儿就冒烟了。她说:“你就是利用我们的人!”

史春喜成了个样板戏一号人物,一脸正色地指着女知青说:“说话要有根据!谁欺负了你,你可以找组织,找公检法……”

女知青说:“就你欺负了我!就是他!”

知青们喊:“同志们报仇啊!……”

民兵们来了,用上了刺刀的枪把院子围起来。史春喜喊着:“不准碰知青一根汗毛!上级有新精神。”

民兵们掩护干部们撤出了院子。知青们走在史屯街上,挺着胸、板着脸,眉头锁得老成庄重。史屯人站在街沿上,看知青们示威游行,听他们喊口号。他们喊着要严惩贪污他们落户费的干部,严惩克扣他们口粮的干部和糟蹋女知青的干部。

黄昏时知青们见史春喜在史屯的村口露头了,正准备钻进他的吉普车。几个知青围过来,史春喜转头又回村里去。冬天地里没庄稼,他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这时一个手把他扯到谷草垛后面。他看清了,这是葡萄。葡萄拉着他走走、躲躲,从七拐八弯的路走进她家院子。刚闩了门,看见知青们的电筒光在黄昏天色里乱晃。葡萄蹲下,想从门缝里看看有多少人。

一个知青问:“是这里头不是?”

另一个答:“就是这里头!”

一会儿听见他们喊:“史春喜,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们也能进去!就是稍微费点工夫!”

葡萄盯着春喜,盯了一会儿,叫他下到红薯窖去。窖子里头靠着一堆干高粱秆。葡萄挪开它们,抓起个刨子,一会儿刨出一个洞口。史春喜看她手脚一下是一下,动作一点不乱,脱口说:“你咋知道我和那女知青清白?”

葡萄说:“我就知道。”

春喜说:“你不恨我?”

葡萄说:“这不耽误恨你。进去吧。”

春喜说:“我啥也没干,我怕他们?!”

葡萄说:“怕不怕你都躲躲。”

春喜说:“你叫我出去和他们说理!”

葡萄说:“死了的都没理,活着都有理。”

她使劲一推,把他剩在洞外的半个身子塞进去了。她好奇怪,那么小的洞那么大的人,折折叠叠也就进去了。

她对着洞口说:“不叫你出来你别出来。刚从门缝里头看,外头腿都满了。”

葡萄上到红薯窖上头,见两扇大门中间的豁子给撞得能进来个鼻子。又撞一会儿,能进来个额头了。她拿起斧子劈柴,让他们在外头慢慢撞。门栓给撞掉了,人脸人身子人腿堵在大开的门口,一时都有些腼腆似的。葡萄把斧子往地下一扔。那个女知青说:“为啥不开门?”

葡萄:“我请你们啦?”

知青恼她的态度,一下子冲进院子,叫着史春喜的名字,吼他出来投降、知青优待俘虏。

女知青指着葡萄:“你不把他交出来,我们可搜啦?”

葡萄打量她一眼。黄昏的最后光亮照在女知青身上,让葡萄看出她的二流子做派是虚的,她心里其实可苦。葡萄想,这身孕少说有四个月了。

葡萄说:“你爹妈啥时见的你?”

女知青一愣,瞪着葡萄,她怎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一想,并不是没头没脑,她是说她很久没见爹妈了,很久没爹妈疼了。有爹妈疼的闺女能像她这样吗?能怀上个野娃子还到处撒野吗?女知青一边领头在葡萄的屋里翻箱倒柜,一边细嚼慢品葡萄的话。女知青不是老粗,只因为这些年老粗吃香她才口粗人粗。她的所有委屈、不顺心、背时运都发在搜查这个县委副书记身上。她一会儿吼一声:“史春喜,你干的好事!你躲哪个驴屁眼里也给你抠出来!”她和所有知青一样,觉着让谁骗了,让谁占了便宜,让谁误了大好时光,让谁剥夺了他们命里该有的东西——上学、逛公园、夹个饭盒上工、骑个自行车下班、早上排队买油条,周末睡懒觉、晚上进电影院……他们原本该着有那样的命,可被谁篡改了,剥夺了。可他们又找不出那个“谁”来,只觉得史春喜也是那个“谁”的一部分。

女知青从葡萄的柜子里翻出一张男孩的照片。她吼着问葡萄:“这是谁?!”

葡萄说:“你说是谁?”

女知青明白了。她身上的一条小命以后也会成一张照片。恐怕还不如这个乡下女人,照片也没有,有也到不到她手上。她找谁算这些狗肉账去?女知青拿起柜子上的煤油灯就砸。

火蹿起来。葡萄拖了女知青就走。女知青抓她的手,踢她的腿。葡萄想,劲不小,一个半人的劲哩。满屋人慌了,你堵我路我堵你路。葡萄身上的衣服着了,她扯下衣服,往地上打。女知青还是不肯从火里逃生。葡萄一巴掌扇过去,她老实了。葡萄把她抱起来,心想,这货不轻,到底一个半人哩。

葡萄把窑洞的门关严。知青们喊“救火喽!……”

史屯人都拿了桶、盆、锅往这边跑。

葡萄看着自己手里烧焦的衣服。那件二十多年前的洋缎小袄最后成一块补丁补在这件衣服上。洋缎不耐烧,一烧就化没了。

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挤歪了。葡萄说:“窑洞着火关上门就完了,都跑来干啥?看我晒的柿饼比你们的甜是吧?”她一边叫唤,一边看着人头里夹着史春喜那个戴顶烂草帽的脑袋,老鳖似的缩着闪出门去。

知青们开始考大学时,史春喜被隔离审查了。不久他给调回史屯,打成了“四个帮”在这个县的爪牙。史屯街上的旧标语败了色,让人撕了上茅房了。新标语又贴了一天一地,说是支持邓小平同志回到党中央。赶集时,一个人上来买葡萄的柿饼。对她说:“你们这儿真是消息不灵,咋还贴华国锋的相片?他已经给打下去了。”

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头发,说:“噢,又打上啦。”

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见那个女知青。和她一伙的人越来越少,慢慢就剩她一个人走在黄土起烟的街面上了。骡车、马车过时,把土或者泥水泼溅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装上,她就扯开嘴骂:“不长眼呀!”她还是叼个烟翻个拉链红领子,可葡萄看出她心里清苦着呢,身子在男式衣裳下头粗大起来,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锅掖在裤腰里头似的。女知青见了葡萄就有一种闺女的温和气露出来,不过她俩谁也不和谁说话。葡萄成了救知识青年的英雄社员,这女知青表面也不买她账,好像救的不是她。葡萄只不过让她对这地方的恨、恼、瞧不起减轻一些。

她在葡萄的摊子前晃悠过去,看一下一般大、带一层白粉的金红色柿饼。葡萄在用碎线织一件毛背心,这时把手在衣裳上抹两把,分出十多个柿饼,朝外一推。女知青这个时候是饥不得的,一饥脸面就不要了。她龇出黄烟牙笑笑,和黄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结脸儿一模一样。葡萄心里揪着,想肚里的小人要她贪嘴馋痨她也没法子呀。她看着女知青拿上柿饼,往男式中山服口袋里胡乱揣,摇头摆尾地走了。她还有几天就要生了,葡萄从她扭不动的屁股上看出来。

葡萄给女知青的柿饼成了她做月子的头一顿饭。女知青是在她那个知青窑洞里把孩子生下的。知青户的窑洞里还有个男知青,守着她,陪她疼,听她哼哼,听她对着窑洞的拱顶、泥墙骂大街,又看她咬被头、咬毛巾、咬他的手。他不知女人在这时一点儿不怕丑,把那一处血淋淋湿漉漉地张大,那一处也不是他见过的样子,肿得亮亮的,有好几个大。她叫他把手伸进去,把那团活肉肉抠出来,她死了也就不疼了。他见那地方活生生撕开了,跟撕牛皮纸一样撕得烂糟糟,一个红脸黑头的东西冲了出来。男知青两眼一黑,和婴儿一块儿“哇”地一声叫出来。

男知青把婴儿擦干净,看着青蛙似的肉体想,这会是我的孩子不会?

女知青在床上挺着,不骂也不哼了,过一会儿,她摸起衣裳,从里面掏出个大柿饼咬上去。

两人守着十个柿饼过了一天。黄昏来了个讨饭的老婆儿,挎个篮,篮上罩块脏烂的手巾。女知青把老婆儿叫进来,问她会包孩子的脐带不。老婆儿把孩子脐带包好,看看这窑洞比哪个窑洞都清苦,连耗子都不来。老婆儿张不开口问他们要什么,走出了窑院。老婆儿走没了之后,男知青拿出一个白馍,对女知青说:“日他奶奶,要饭的都比咱强,篮里还有个白馍哩。”女知青笑了,把白馍几口吞下去,也不和男知青客气客气。第二天男知青只能出去撞运气,能偷就偷点,能借就借点。回来时带回半衣兜碎蜀黍,是和邻居借的。他把衣兜里的粮倒进锅里,才见衣兜有洞,碎蜀黍漏了一多半。正熬着蜀黍粥,两只鸡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进了窑院的门。

女知青也不顾两腿之间撕成了烂牛皮纸,跳下床就去关窑院的门。男知青跟着鸡飞,最后抓了一只,跑了一只。他把鸡脖子一拧两段,血洒了一院子。两人一会儿工夫就把鸡做熟了,连着没摘干净的小毛一块撕撕吃了。

第二天清早,他们看见院里来了个狐狸,正嚼着他们扔下的鸡骨头。

女知青说:“敢吃这货不敢?”

男知青说:“恐怕骚得很。”

女知青说:“骚也是肉哩。”

男知青说:“能熬一大锅骚汤。”

女知青说:“去队上地里偷俩萝卜,熬一大锅骚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