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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唉。咱中国现在解放了,是劳动人民的国家,劳动人民就是受苦人,穷人。受苦人有多少呢?一百人里头,九十三个是受苦人。受苦人老苦老苦啊,几辈子受苦,公道不公道?不公道是不是?葡萄点点头:那咱爹老苦啊,一天干十四个时辰的活哩!……葡萄别打岔,你以后是志愿军医生的媳妇。志愿军是工农子弟兵,都是穷人的儿子、兄弟,他们专门抱打不平,替穷人行公道。把不公道的世界毁了,这就是革命。我是个革命军人,你是个革命军人家属,就得和革命站一堆儿,现在还明白吗?

葡萄嘴慢慢张开了,但她还是点点头。少勇的意思就是你打我我打你呗,你说你革命、我说我革命呗。少勇亲亲葡萄的脸蛋:“好葡萄,道理都明白,到底读点书,写俩字儿。孙怀清谁也救不下,他活不成了。”

“你说啥?!”

“他是反革命啊!”

“你们说他反革命,他就反革命啦?”

“大伙都说……”

“就算他反革命,他把谁家孩子扔井里了?他睡了谁家媳妇了?他给谁家锅里下毒了?”

“反革命比那些罪过大!”

葡萄不吱声了。她老愿意和少勇站一块儿,她愿意听少勇说她懂道理。可她心里懂不了这个道理。就是二大有错处,他有头落地的错处?她要是能想明白该多好。不然和少勇一块儿各想各的,可不带劲。

“把咱爹枪毙了,天下就公道了?”

“不枪毙就更不公道。”

少勇回医院去以后,葡萄迷迷糊糊睡着,外头鸟叫时她猛地睁开眼,心里好悲凉:二大要去了,这回真要去了。

半夜有人看见几辆大卡车装满人往城外开去。第二天城里贴出布告,说是镇压掉一批匪霸、反革命、恶霸地主。到处敲锣打鼓,志愿军打胜仗了。

史屯人没有赶上看行刑现场。因为里面有不少死囚是熟人,所以老人们不准晚辈去河滩上看尸首。

看到行刑的就是一群侏儒。侏儒们是从外乡来的,专门祭拜他们的一个宗庙,那是一座齐人头高的庙宇,在河上游十五里的地方。那里人迹稀少,野兽出没,偶尔有人去那里觅草药,看见一座矬子庙宇,像个玩俱似的,都心里纳闷,但这里很少有太平日子让人闲下心去琢磨不相干的景物,所以人们只知道河上游有座怪庙,不知敬的是什么神。也从来没有人蹲着或爬着进到庙里,看看侏儒的菩萨什么模样。

葡萄这一夜听见狗怪声怪气地低吼高吟,就睡不着了。她走到院子里,看见不远处的坟院里飘着幽蓝的火苗,鬼们今夜热闹着呢。孙家大院改成农会之后,她分到了一个小窑院,有三间北房,一间厨房,一个红薯窖和一个磨棚。这个窑原来是陶米儿住的,她嫁走之后就空闲着,窑洞的墙上、拱顶上贴满年画和小学生的彩笔画,都是年年过年时大家赠给英雄寡妇的礼。窑洞内外都收拾得光生漂亮,陶米儿过日子还是把好手。葡萄在院子中央的桐树下坐着,一面听狗们你一声我一声地哭。四百多家人有三百家养狗,倒没有把谁叫醒。

就在狗们干嚎时,出了城的大卡车正朝史屯开来。一路不打大灯,不捺喇叭,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河滩上。天色擦白,公鸡全啼叫起来。这是人们睡得最后一点踏实觉,很快就要醒来了。

顺着十八盘风车往河上游走,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那片河滩地。河水从几块石头里挤过,变得又窄又急,河滩是旱掉的河床,上面尽是石头,石缝里长着杂树,再就是密密的苇草。葡萄和大卡车几乎同时到达。她卧进苇子丛里,一点点向前爬。爬了五六十步远,看见一大群腿过来了。有的走不动了,跌下去,就给跪着拖到水边上。

天又亮了一点儿,河水里有了朝霞的红色。雄鸡一个比一个唱得好,唱得亮,唱得像几千年没打过仗没杀过人一样。雄鸡们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个村子上千只雄鸡一块儿唱起来,河水越来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样。雄鸡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没刹住声地“呃”的一下噎住——枪声响起来。

葡萄趴在那里,从苇子缝里看见腿们矮下去,后来就是一大片脚板了。枪声不断地响,“砰、砰、啪、啪”,每一响她的心、肝、胆都一阵乱撞。再看河水,开了红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阳升起的时候,史屯响起锣声。周围五十个村都响起锣声。五十个村都有铁皮喇叭在叫喊:“都去农会啦,看布告!谁家家属被枪毙了,去河滩上认领尸首!没人认的,明一早全部集体埋了!……”

葡萄听到锣声就往河上游跑。来收尸的只有她一个人。孙怀清是脸朝地栽倒的,但凭着脊梁,葡萄在上百尸首里也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身上还是那件浅灰旧袍子,里面的棉絮给抽掉了。枪是从背后打来的,奇怪得很,他身上几乎没染什么血。每个尸首都绑有一块牌子在背后,上头写的有名有姓。这些牌子是为公审大会做的,临时决定不开公审会了,提前一天半执行枪决。

葡萄听见哪儿有人哼哼。她望过去,哼哼又没了。她把孙二大的一只鞋拾回来,给他套上。突然,那脚动了动。她赶紧把手放到孙二大的鼻子下,还有气哩!

“爹!爹!”

孙怀清的喉咙呼噜呼噜地响,响不出一个字来。他其实是看见葡萄了,但眼睁得太细,葡萄以为他还闭着眼。

葡萄马上撕开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缕布就扯下来了。她看那枪伤就在他左奶头下面,没打死他真是奇事。血开锅似的从那翻开皮肉里往外咕嘟,她先把那缕布压上去,压了一阵子,把自己细布衫子里面的围兜兜扯下来,又撕又咬,连绣花的硬邦地方都让她撕咬开了。好歹她把二大的伤裹上。

葡萄守了一会儿,太阳光从坡顶上露出来。她见二大的胸口有了一丝起伏。她把嘴凑近了喊:“爹,爹,是葡萄!……”

这回她看见他的眼睛了,里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不管怎样,她还是把他背起来,背到苇子最深的地方,又拔了些干苇草给他严实。一会收尸的人来,就是有人留心,也以为二大的尸首已经先给收了。她从苇子里出来又听见了哼哼。她走回去,一个一个地看,万一还有没咽气的呢。她找着了那个哼哼的人,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人高马大,身上还挂个长命锁。见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紧。葡萄想拉他,他浑身没一块好肉,她不知打哪里下手去拉。她数了数,连先打的带后补的,他一人独吃七颗子弹,还咽不了气。汉子是魏坡的,鬼子来的那年,下乡来买粮,他卖了两百斤小麦给鬼子,发现鬼子给的价比集上还高一点,就到处撺掇村里人把粮卖给鬼子。后来他自己还能从中间拿点回扣,添置了几亩地。

他又吭吭一声,她看他眼光落在脚上。脚头是块大卵石,他什么意思?叫她用石头来一下,别叫他咽气咽那么受症?她把石头搬起来,他眼一下鼓出来,露出整个的大眼白。她明白了,他不想让这条命拉倒,他想让她也救救他。她想想,太为难了。她还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呢。

葡萄走开几步,他还哼哼。鹞鹰越飞越低,黑影子投下来,飘过来刮过去。它们要下来把他也当一块死肉啄,那可是够他受症的。她管不了那么多,硬着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见妇女会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窑门口。蔡琥珀也是个英雄寡妇,做了几年秘密老八,现在回村子当干部了。蔡琥珀说:“葡萄,咋又不去开会?”

“又开会?”葡萄说。

“咋叫又开会?”

“可不是又开会。”

“今天是大事儿,葡萄你一定要积极发言。刚才听见打锣喊喇叭了吗?”

“没。”

“你不知道哇?”

“知道啥?”

“哎呀!今儿一早就在河滩刑场上执行枪决啦!你公公孙怀清叫人民政府给毙了!”

“毙呗。”

“那对你这个翻身女奴隶,不是个大喜事吗?好赖给大家发两句言。”

“发呗。”

葡萄说着钻进茅房,头露在墙上头,把裤带解下搭在脖子上,叫蔡琥珀先走,她解了手就跟上。

外面的铁皮喇叭还在叫人收尸,锣声和过去催粮催税催丁一模一样。听蔡琥珀又和另外的人招呼上了,她赶紧把裤带系上,骑着茅坑站着,听她们说话声远去了才走出来。她抓了两把白面打了点甜汤,里面散了些鸡蛋花儿,又把汤灌进少勇给她的军用行军壶。她出门四面看看,人都去开会了。她跑回河滩,在苇子里猫腰走一两里,才找着了孙怀清。

她把汤喂下去,对孙二大说:爹,你在这儿躺着,甭吭声,甭动掸,天一黑我就来接你。

二大眼皮一低,是点头的意思。她把附近的苇子扶了扶,让人一眼看不出有人进去过。

她走出来,突然不动了:上百个侏儒站在河两边的坡头上,看着河滩上的尸首。她和他们远远地对看一会儿,就走到那个人高马大身中七枪的小伙子跟前。他已经咽气了。眼睛鼓得老大,眼仁晶亮,几只鹞鹰盘飞的影子投在他眼珠上。她用手掌把他眼皮子抹了一把,看看,他脸没那么吓人了,才站起身。走着走着,看见老难看的眼睛,她就替他们合上。

侏儒们站在高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看着葡萄走走停停,站站蹲蹲,把一双双眼合上。

一个侏儒汉子叫道:喂,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葡萄站下了,问道:“咋?”

侏儒汉子没话了。

葡萄反问:“你们是干啥的?”

一个侏儒媳妇说:“来祭庙的。”

葡萄这才明白那座矬子庙原来是他们的。

“你们从外乡来?”

“哪乡的都有。哪乡都在杀人。”一个侏儒小伙儿说。

“你们常来祭庙?”

“一年来一回。”

他们目送她顺着河滩走下去。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这让他们觉着她奇怪。她跟其他长正常个头的人不太一样。侏儒们对正常人的事不管不问,有时见他们杀得太惨烈了,不由会生出一种阴暗的愉悦或者阴暗的可怜之心。今天他们看见了葡萄的行动,纳闷她怎么也像个逍遥的局外人,对这一片杀戮所留下的残局,怀有怜悯也怀有嫌弃。在侏儒们眼里,葡萄高大完美、拖着两条辫子的背影渐渐下坡,走远。开始还剩个上半身,然后就只剩个头顶。再一会儿,他们只能看见那大风车,空空地转着。

人们在孙家的窑院开完会,荒腔走板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走上台阶,一群孩子们从各家拿了破铜盆、破罐子敲着跑着:都去收尸啦!不收今夜里尸首全站起来上你家来吃蒜面啦!

蔡琥珀拎住一个男孩说:“看我不叫你爹揍你!再敢胡喊!”

另外的孩子们马屁精似的,说:“主任主任,王葡萄把孙二爷埋了,正烧纸呢!”

蔡琥珀想,难怪葡萄没来开会。

坟院离葡萄家不远,上个坡坎就是。还离着一里路,蔡琥珀就听见葡萄的哭丧声音。这个王葡萄又落后上了,被枪毙的地主匪霸公公还不悄悄一埋拉倒,她还真敢大哭大嚎。赶到坟院时,已经有几个老婆儿围在葡萄边上,陪着抹泪。葡萄穿一件白布衫子,头上披着麻,跪趴在一个新坟前头。坟前立了块木牌,上头贴了张孙二大的长圆脸相片。旁边全是烧成灰的纸人纸马,是用彩色纸折成的。那些彩纸一看就是从哪儿扯的标语。

几个老婆儿一边用围裙擦红烂的眼睛,一边说:“孙怀清那人是不赖。”

蔡琥珀对老婆儿们说:“马上开全村大会了,都回去吧,啊?”

老婆儿们不搭理她,还是陪葡萄流泪。

“王葡萄,看你这点儿觉悟!哭哭就行了,你还没完了!”蔡主任说着便上来拉葡萄,两手插到她胳肢窝下,葡萄一犟,她两手水湿。葡萄哭得浑身大汗,刚从井里捞上来似的。

蔡主任问:“葡萄,我咋没见你搬尸首呢?”

葡萄回答:那我也没见你。”

“你一人搬的?”

“还有他儿子。”

蔡琥珀四处看看:“孙少勇回来啦?”

“又走了。回去开刀去啦。”葡萄擤把鼻涕,手指头往鞋底上一抹。

“你看人家孙少勇到底是觉悟高,人家就不在这儿哭他的匪霸老子。”

葡萄没等蔡主任说完,挪了挪膝盖,跪舒服了,“哇”的一声又呼天抢地起来。

蔡琥珀气得直跺脚,上来又要拉。葡萄的手被她从后面逮住,往后面一拽,拽得可不带劲。小衫子黏在身上,她上身下身往两头使劲,肚子就从衫子下露出来。

“拽啥呀,我没哭完哩!”

“开会去!”蔡主任不放手,“死个敌人你有啥哭头?!王葡萄我看你也成半个反革命了!”

村里的民兵来了,都提着大刀片红缨枪。几个老婆儿一看,可别惹他们。她们颠着小脚一会儿就走没了。民兵们看见蔡主任把王葡萄倒着拖,王葡萄两脚不肯跟上,衫子和裤子分家就越分越远。一眨眼功夫,葡萄一对奶露了出来,又白又暄乎,两颗奶头红艳艳的,像两个蒸得很漂亮的枣馍。王葡萄满嘴的唾沫、黄土、脏话,躺在地上胡乱打拳。

蔡主任对民兵们喊:“你们愣啥哩?还不捺住她!”